我和三岁的儿子一起走在田间。这天的太阳光,照在哪里都有些毛茸茸的。
这是什么?他问。南瓜。我答。“哈哈,”他笑起来,“南瓜,它是很难的瓜。”这是什么?芥菜。“芥菜,哈哈,”他又笑,“借来的菜。”回到家里,桌子上放了一筐猕猴桃,他指着里头的毛果子:“猕猴桃,这是迷路的猴子的桃。”
我看他又笑又跳地,把南瓜、芥菜和猕猴桃的这个世界摇来晃去,几乎颠翻,一时也恍惚了。在那么一阵,这个世界的坚固和稳当从我的感官里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那么一点混沌和迷濛,似曾相识地。我好像也微微地摇晃起来。
那还是在什么时候哪——铁锅子里的汤咕嘟响着,妈妈抓一把粉丝,丢进汤里。我站在灶台边的方凳子上,不错眼地瞧着白色的粉丝簌簌而下,顷刻软软地跌在水里,多么奇妙。更奇妙是粉丝汤端出来了,外祖父一边夹起粉丝,一边说道:“瞧,这粉丝有‘鼻头’。”在我听来,这是多么难解的一个世界。我忍不住问,粉丝的鼻头在哪儿?外祖父用筷子挑起一根透明的粉丝,指着上面凸起的一小团白色,可不是像它的鼻头么!这普通的食物在我眼里立时变得特殊起来。它的鼻头,是不是闻得见汤里的气味?既然有了鼻头,它就不再是一根普通的粉丝了,它会介意被我们一口一口吞下肚去吗?吃粉丝的时候,我会小心地避开它的 “鼻头”,好像那样至少表达了一点儿抱歉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没有人告诉我,我却猛地醒悟了,外祖父所说的 “鼻头”,其实是“别头”,是越方言中对于一切纠结成团之物的指称,与我想象中的鼻头,实在相去甚远。一霎时,我从微微的迷醉中苏醒过来。摇晃的世界立定了。
现在,我们喝着开水。儿子说:“开水,是打开的水。”厨房里摆着新鲜的蔬菜,他说:“蔬菜,是看书的菜。”他指着薯片:“这是老鼠数过的片。”我的世界再一次经受着摇晃。
我们一起读图画书。翻开封面,他说:“瞧,封面,这是有风的面。”一边说着,一边扇动硬装的封面。有风从我们脸上拂过去。故事里有“稻草人”。他从床上站起来,努力用头倒撑着身子,翘起一只脚来,说:“倒——草人。”马路上,一辆大巴开过去,他数道:“大巴(八)车,大九车,大十车。”
我跟着他,学习重新观看这个世界的各种姿势。歪着头看,侧着身看,倒过来看,从手指头缝里往外看。我们经过一棵大树,他指着自己的脚、身体、头发,说:“这是我的根、茎、叶。”我们去湖边看小鱼,鱼少得很。他点着头,说: “今天一定是少鱼日。”我们一起念儿歌:“谁会飞?/鸟会飞。”他说:“不。毛巾会飞。猫会飞。狗会飞。人会飞。我会飞。”我们谈做梦。我说,昨天晚上我没有做梦。他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哈,他是怎么想的。一个梦,打开来空空的,比起什么梦也没有做,的确要有意思得多。
有一天,朋友带给他一样礼物。我们一起拆开漂亮的包装盒。盒子里卧着一个漂亮的杯子。
我把杯子擎起来:“看,好漂亮的杯子!”他却兴奋地探手到盒子里,捧出那里用来垫衬杯体的一大团揉得皱皱的细碎纸条——我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礼物盒里有了这样的碎纸团?“看,好漂亮的稻子!”他把“稻子”扬起来,看着它们落到地板上,再捡,再扬,高兴得咯咯笑:“我喜欢这个礼物。”我扬一扬手里的杯子,试图让他至少把“礼物”看完整些。不,他只忙着扬他的“稻子”,在客厅里跃跳、欢笑。我握着杯子,有些落寞地站在边上。
真的,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把一个杯子的价值看得比一团碎纸更重要了呢?
大约就是从我们的世界停止那种令人神迷的摇晃感开始吧?
作者:赵霞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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