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收到友人来信,告诉我在日本发现了冰心的一些资料,涉及文学史的某些片段,颇有价值。我看到其间的信息,觉得有意外的惊喜。想起来,五四已经百年,冰心的遗稿,不禁让人忆起文坛的旧事。
说起五四前后的文学,对于儿童的发现,是很值得一写的。周氏兄弟翻译作品里的童趣,废名文字里的少儿形影,都感染了诸多读者。而在那时获得了孩子喜爱的作家,还有冰心。最初的时候,她以爱意的散文,给了读者诸多快意。 《两个家庭》 《斯人独憔悴》《超人》《致小读者》曾影响了几代人,那些文字都很宁静而美丽,述说着青少年的故事,内中却含着纯情的歌咏。偶尔也带着微末的忧伤,刺痛读者的心。文白相间的句子带着热风吹向冷的世界,自尊与友善踩着诗的节奏来了,天使般送来祝福。
她的文字里有一种高贵的气质,那是我们在欧洲诗人中才能够看到的存在。可是词语又那么中国意味,明清文人的小品的痕迹也是有的。中国古文里美丽的词语不太和儿童有关,冰心把那些古朴的句子和童心连接起来。后来搞儿童文学的人,很少能够写出那样的古朴的文字,气质里少了类似的气息,这使读者对她的作品,一直保持着持久的敬意。
冰心的作品不都是书斋里的自语,新文人的担当感一直在其篇章里流溢。但那不是呆板的说教,却是一种自觉倾诉,连精神也泡在苦汁里。而我们在此不是感到消沉,反而有一种寻路的渴望,精神在跋涉里前行着,留下美丽的青春的印记。五四新文学多是成年人的眼光,惟有冰心等少数人,写出幼小者的情感和爱欲,那么直接、清纯,流动着鲜活的热流。李大钊所讲的青春的美,还止于理论上,而冰心则把那代人的期许感性化了。
有时候能够感到她的精神是外发性的,对社会的关怀中有焦虑的意识在。这种状况,使她保持了新文化的本色。《斯人独憔悴》在今天看也许是过于简单的问题小说,而细细体味,有无所不在的苦味。她对青年人的理解,以及放飞自己的苦思的选择,是一种天然的人道感中的同情。在初期白话小说写作的队伍里,她带来的声音,是那些先驱者所少见的。
和许多同代作家比,冰心的作品是小的格局,且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清丽。比如她的小诗、散文,还有那些小说,都是星星点点的感觉的散步,流水般地倾泻着。她对童心的描摹是自下而上的,没有大人的说教气,自己也仿佛是他们之中的一员。面对孩子,却保持了孩童的感觉,与幼小者同行同舞,颇多新奇的感受。在《六一姊》里,她的精致和深远的情调,细雨般滋润着读者。西方的这类文学,有时候染有圣母的情结,是上帝情感的辐射。冰心的文章则来自东方式的温柔,也有西洋个性主义精神的互渗,使我们感到她的丰富性。这像一幅淡淡的写意图,流淌着不浅的情思,词语里是慈祥的目光的流动,在此我们有了莫名的感动。
简约里的柔风,不能产生交响是自然的,但那里的纤细给人的是另一种启示。冰心喜欢率真之美,她的小说和散文都是短章,是没有学者的架子和作家腔的。写作是一种倾诉,她不装扮自己,一切都是原色的。这就好,文如其人,不以外饰涂改自己。中国士大夫麻木于瞒与骗的写作,自然无伪却不易做到。虚假地在文章里敷衍人生,在新文学里也常有发生。冰心天然地厌恶这些,往来的朋友几乎都认同这样的情感。她的朋友巴金与萧乾也很简单,彼此的对话,没有世俗的杂音,心是相通的。
冰心一直生活在知识界,有自己的圈子,这在她文字的背后可以看到。丈夫吴文藻是人类学家,学识渊博,辐射到知识界的许多领域。冰心的书写,染印了那些氛围,我们读她的关于社会问题的文字,都非就事论事,笔下渗着一种忧思,那些与历史的碎片是连带在一起的。即便是布道的话语,都非一种口号和观念,有另一种意味在,系心灵的敞开。自然,这种印象式的独白,有时失之浅显,甚或单调,可是那美丽的情思有时候淹没了这样的瑕疵。
有时候我们会感到,在动荡的时代,她所提供的资源还是有限的。革命发生的时候,她并不在急流里。与丁玲这样的作家比缺的是剧烈的痛感。她远远地站在社会的一角,瞭望烽烟里的人生,对历史的变化有一种理解的同情。在流血的岁月里,从侧影接近那些心灵的片断,且以自己特有的目光看人看事。《小桔灯》的故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只有一个小孩子,一个情节。远离战争的轰鸣的场景,一切都很简单。但小夜曲般的旋律轻声传来,背后乃无边的惆怅。她的语言风格与现实的一切在韵律上颇有差异,还是象牙塔的表达,这让人感到彼此的隔膜。但那种体贴的叙述,在关爱里的叹息,便见出菩萨之心。人性的美,像一豆灯火般,暖着夜色。我们在屠格涅夫、契诃夫的文字,领略过类似的美。冰心无意中衔接了这样的美。
但晚年的冰心的文字多了沧桑感,有了先前所没有的凝重,那些文字照例保持了内觉的敏锐,细心的人可以看出她的变化。许多杂文与小品,锐气渐出,批评家的果敢把小布尔乔亚的心绪驱走了。这个变化对她来说也许来得过迟,但一生的闪光点却因之诞生。这是一种自我的完成,也是五四之声的延伸。看她晚年的文章,题材变大,可以率性为之,又能收放自如。有时候像个慈祥的老祖母,讲述远去的人与事。历史在她的笔下,有了别样的调子。
我曾在新文化运动的展览中,看到过冰心的手稿,文气的走笔里有温婉的气息流出。如果将其墨迹与他人手稿对比来看,各自的风采便醒目起来:周氏兄弟一柔一涩,陈独秀翛然物外,钱玄同古朴见拙,冰心多孩童笑意……众人的文本透出平凡里的不平凡,留下了旧岁滋味。五四那一代人逆俗而生,天地之色为之而变。他们的话语方式不同,审美也各自东西,却每每不失趣味。今人思之念之,实在深有道理。
作者:孙郁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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