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茨·约瑟夫·海顿(Franz Joseph Haydn)
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想到了海顿,发愿把他的一百零四首交响曲,整个听一遍。当然,这样的发愿,多半是虎头蛇尾,只能“到哪里是哪里”吧。
海顿晚年在世时,莫扎特和贝多芬都是“领风骚”和“露头角”的年龄。所以,对于莫扎特和贝多芬而言,海顿是大师,也是老一辈。根据史载,莫氏贝氏都认海顿作自己的老师,但莫氏与海顿更亲近一点,这种亲近完全是心灵和性情上的一致,彼此很多相通的东西,甚至海顿反过来满心愉快地认年轻的莫扎特作“忘年交”,在自己晚年作品中吸取小辈的优点。这样的大师实在可当得“海纳百川”也。
而贝多芬于海顿,尊敬当然是不缺,但性格与作风上却总有不相入的地方,所以彼此的关系总像隔着一层薄纱,无间的互通有无更是谈不上。
但是海顿却是异常坚定地认贝多芬一定是后世的大家,并且在贝氏略显冷淡的态度下热情地说出这样的话:“我为成为他的老师而高兴并且自豪。”
这大约因为,贝多芬在性格上是最强的,有那种后世认为的“扼住命运咽喉”的力量,所以对于海顿风格里的一腔柔情,总觉得有点“生分”。
而海顿却明白,贝氏的“不屈”可以说只是其表,他的内里其实也是一腔柔情——没有这个,成不了伟大的音乐家。我们听见贝氏的月光或晚期的一些作品,与海顿的“默契”可能就会更多一点,只是他们那时已经不及见了。从这个角度上说,海顿对贝多芬的了解,可能比贝多芬自己还要更透彻一点。
海顿的乐观和明亮贯通一切。他的乐观有时像一把大扫帚,甚至把角角落落里的那些灰尘和脏东西也扫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那面目也会改变一点。总而言之,海顿的乐观与柔情,把世间和人生“说开了”。
不过,翻阅西方乐评,不少乐评家都认为海顿早期的交响曲里面,总能听出一点紧张甚至于不安的感觉。本人听完海顿第二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多少能够理解那些乐评家的意思,但却觉得如此说法过于笼统——海顿在这里的一点紧张与不安的分子,与我们平时所用的这个措辞是完全两样的。乐章的开首,那音符的劲道很足,速度也是直冲向前的那一种,利落当中有着那么一点急切,明朗当中却还是有着一丝茫然。思绪干净干脆,但至于如何具体地措其手足,好像不单单只是没有去多想——或者是不愿意去多想,或者即使是想了却也是所得的结果自己也有一点儿不踏实,而且更可能是想了,想得自认为也是有结果,却是在实行上不知道如何地来举手和投足。
这或者才是海顿乐音里面所谓的“紧张与不安”的分子,而其基质和本色却还是建立在明朗和利落上的。就像一个人因为朝气和活力而显得激越,踌躇满志,或者是壮怀激烈,我们在旁边看到,也是那么样地欣赏,并且自己也因此振奋起来,会走上前去,拍一拍他的臂肩,用一点柔性,把他因为激情和冲劲而显得有一点僵硬的情怀稍微转换一下,仿佛是把一样稍有点紧实的东西,用手来摇一摇、抖一抖,让它顺一顺而舒展开来。在这整一个乐章里,一起首显得有点“紧张与不安”的“明朗的激越”,在不间断的柔性乐音的调和下,越来越多地注进了生活的实在气息。起首主题一再出现,每一次都起一点变化,到了乐章的终曲,那实在是融成一片的舒心悦耳。
第二乐章,从我们“门外”的感觉来说,是一个“连绵曲”,一气连环,绵延不尽的样子,与巴赫《勃兰登堡》的第一乐章有点相像的地方。
当时,一听巴赫那曲子,我就想到夜色、水流与人的意识之流——仿佛都是这样的“连绵曲”,全体地看上去,好像有点单调和重复,“逝者如斯夫”,一去不回地只在那里往前,一步不停却又是步履复沓地在奔走。但是当你稍稍地定睛看进那个“流动”里面去,或者把手试探着放进这个“流动”的内里去,感受一下它的那种“动力”,就多少能够看到或者感到各种不一样的东西,有激越有温柔,有灵动也有安静,有眩目也有素淡,有急切也有从容,总之是一个大千世界,却同时亦是一“整个”的。
海顿“第二”的这个乐章,仿佛也是在这一个“连绵”之中,把一个世界和人的内心种种的千变万化,让它们完全地展开,到这个“流动”里面去各各地奔走。你如果只在一个局部或者一点角落里去细看、细听、细想,只觉得那么许多东西在那里活动着,仿佛物理世界里面的“布朗运动”,繁复得没有一点规则。但是,只要伸直了腰杆,走远几步,再来回看那一汪水面,却是清澈透底,水波不兴。当然,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远远地看是一个样子,凑近了看便是另一个样子。只不过,到得最后,无论远近高低,无论里外上下,“相杂”却是“成文”,万物一家。
到了这首交响曲的末章,给人的乐感亦是干脆利落而且热情奔放,与这一曲的首乐章,粗听起来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说,首乐章里音符的劲道很足,速度也是直冲向前的那一种,但利落当中有着那么一点急切,明朗当中却还是有着一丝茫然。而在这个末乐章里,经过了中间乐章那一个“万物一家”的远近高下、大小冷热、喜怒哀惧的连绵似的“一与多”的和应与融洽,那就完全可以说是到了中国古语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或者感受里。
这与“连绵曲”有点不同,这是一种“回旋曲”,好像是有点“怎么来都是可以”的意思,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地方。这个,你或者说只是大胆——当然说是大胆也没有什么错误——不过这种大胆,与不顾一切地孟浪却不一样。
孟浪似的大胆背后,其实还是担心,因为他不知道所谓的大胆过后,会接着遇到什么,就如英人康拉徳所著《吉姆爷》里面的吉姆,勇敢无畏之下却是最大的畏惧。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样的大胆,却已经是把本然、应然与已然都是认作当然的,即使生活里面有他不知道的,他也不会把它看作空白、深渊或者是接不起来的断裂,而是如古希腊哲人巴门尼徳所谓“都是连续的,没有虚空”。
这个“从心所欲不逾矩”里面,有人生所有的一切东西,并不是在人生里面上下彻底地挑选一下,把好的、快乐的东西留下,把不好的、悲苦的东西抛掉。它里面有热情,也必有落寞,但是这个落寞却未始不同样是热情,就像美国诗家弗洛斯特笔下那一堆无人问津的柴堆,虽在那儿黙黙地朽坏,却正与炉膛里木柴的火焰一样,是在那里“燃烧自己”。
作者:李荣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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