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馅饼是一种家常小吃。那年我从南方初到北方,是馅饼留给我关于北方最初的印象。腊月凝冰,冷冽的风无孔不入,夜间街边行走,不免惶乱。恰好路旁一家小馆,灯火依稀,掀开沉重的棉布帘,扑面而来的是冒着油烟的一股热气。但见平底锅里满是热腾腾的冒着油星的馅饼。牛肉大葱,韭菜鸡蛋,皮薄多汁,厚如门钉。外面是天寒地冻,屋里却是春风暖意。刚出锅的馅饼几乎飞溅着油星被端上小桌,就着吃的,可能是一碗炒肝或是一小碗二锅头,呼噜呼噜地几口下去,满身冒汗,寒意顿消,一身暖洋洋。这经历,是我在南方所不曾有的——平易,寻常,有点粗放,却展示一种随意和散淡,充盈着人情味。
我在京城定居数十年,一个地道的南方人慢慢地适应了北方的饮食习惯。其实,北方、尤其是北京的口味,比起南方是粗糙的,远谈不上精致。北京人津津乐道的那些名小吃,灌肠、炒肝、卤煮、大烧饼,以及茄丁打卤面,乃至砂锅居的招牌菜砂锅白肉等等,说好听些是豪放,而其实,总带着一股大大咧咧的“做派”。至于许多人引为“经典”的艾窝窝、驴打滚等,也无不带着胡同深处的民间土气。在北方市井,吃食是和劳作后的恢复体能相关的活计,几乎与所谓的优雅无关。当然,宫墙内的岁时大宴也许是另一番景象,它与西直门外骆驼祥子的生活竟有天壤之别。
我这里说到的馅饼,应该是京城引车卖浆者流的日常,是一道充满世俗情调的民间风景。基于此,我认定馅饼的“俗”。但这么说,未免对皇皇京城的餐饮业有点不恭,甚至还有失公平。开头我说了馅饼给我热腾腾的民间暖意,是寒冷的北方留给我的美好记忆。记得也是好久以前,一位来自天津的朋友来看我,我俩一时高兴,决心从北大骑车去十三陵,午后出发,来到昌平城,天黑下来,找不到路,又累又饿,也是路边的一家馅饼店“救”了我们。类似的记忆还有卤煮。那年在天桥看演出,也是夜晚,从西郊乘有轨电车赶到剧场,还早,肚子饿了,昏黄的电石灯下,厚达一尺有余的墩板,摊主从冒着热气的汤锅里捞出大肠和猪肺,咔嚓几刀下去,加汤汁,垫底的是几块浸润的火烧。寒风中囫囵吞下,那飘忽的火苗,那冒着热气的汤碗,竟有一种难言的温暖。
时过境迁,京城一天天地变高变大,也变得越来越时尚了。它甚至让初到的美国人惊呼:这不就是纽约吗?北京周边不断“摊大饼”的结果,是连我这样的老北京也找不到北了,何况是当年吃过馅饼的昌平城?别说是我馋的想吃一盘北京地道的焦溜肉片无处可寻,就连当年夜间路边摊子上冒着油星的馅饼,也是茫然不见!
而事情的转机应当感谢诗人牛汉。前些年牛汉先生住进了小汤山的太阳城公寓,朋友们常去拜望他。老爷子请大家到老年食堂用餐,点的就是城里难得一见的馅饼。
老年公寓的馅饼端上桌,大家齐声叫好。这首先是因为在如今的北京,这道普通的小吃已是罕见之物,众人狭路相逢,不免有如对故人之感。再则,这里的馅饼的确做得好。我不止一次“出席”过牛汉先生的饭局,多半只是简单的几样菜,主食就是一盘刚出锅的馅饼,外加一道北京传统的酸辣汤,均是价廉物美之物。单说那馅饼,的确不同凡响,五花肉馅,肥瘦适当,大葱粗如萝卜,来自山东寿光,大馅薄皮,外焦里润,足有近寸厚度。佐以整颗的生蒜头,一咬一口油,如同路边野店光景。
这里的馅饼引诱了我们,它满足了我们的怀旧心情。此后,我曾带领几位博士生前往踩点、试吃,发现该店不仅质量稳定,馅饼厚度和品味依旧,且厨艺日见精进。我们有点沉迷,开始频繁地光顾。更多的时候不是为看老诗人,是专访——为的是这里的馅饼。久而久之,到太阳城吃馅饼成了一种不定期的师生聚会的缘由,我们谑称之为“太阳城馅饼会”。
面对着京城里的滔滔红尘,遍地风雅,人们的餐桌从胡同深处纷纷转移到摩天高楼。转移的结果是北京原先的风味顿然消失在时尚之中。那些豪华的食肆,标榜的是什么满汉全席,红楼宴,三国宴,商家们竞相炫奇出招,一会儿是香辣蟹,一会儿是红焖羊肉,变着花样招引食客。中关村一带白领们的味蕾,被这些追逐时髦的商家弄坏了,他们逐渐远离了来自乡土的本色吃食。对此世风,也许是“日久生情”吧,某月某日,我们因与馅饼“喜相逢”而突发奇想,为了声张我们的“馅饼情结”,干脆把事情做大:何不就此举行定期的“馅饼大赛”以正“颓风”!
当然,大赛的参与者都是我们这个小小的圈子中人,他们大都与北大或中关村有关,属于学界中人,教授或者博士等等,亦即大体属于“中关村白领”阶层的人。我们的赛事很单纯,就是比赛谁吃得多。分男女组,列冠亚军,一般均是荣誉的,不设奖金或奖品。我们的规则是只吃馅饼,除了佐餐的蒜头(生吃,按北京市井习惯),以及酸辣汤外,不许吃其他食品,包括消食片之类的,否则即为犯规。大赛不限人种、国界,多半是等到春暖花开时节举行“大典”。大赛是一件盛事,正所谓“暮春者,春服既成”,女士们此日也都是盛装出席,她们几乎一人一件长款旗袍,玉树临风,婀娜多姿,竟是春光满眼。男士为了参赛,嗜酒者,也都敬畏规矩,不敢沾点滴。
我们取得了成功。首届即出手不凡,男组冠军十二个大馅饼,女组冠军十个大馅饼。一位资深教授,一贯严于饮食,竟然一口气六个下肚,荣获“新秀奖”。教授夫人得知大惊失色,急电询问真伪,结果被告知:不是“假新闻”,惊魂始定。遂成一段文坛佳话。一年一场的赛事,接连举行了七八届,声名远播海内外,闻风报名尚待资质审查者不乏包括北大前校长之类的学界俊彦。燕园、中关村一带,大学及研究院、所林立,也是所谓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高端去所,好奇者未免疑惑,如此大雅之地,怎容得俗人俗事这般撒野?!答案是,为了“正风俗,知得失”,为了让味觉回到民间的正常,这岂非大雅之举?
写作此文,胸间不时浮现《论语》的侍坐章情景,忆及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往事,不觉神往,心中有一种感动。夫子的赞辞鼓舞了我。学人志趣心事,有事关天下兴亡的,也有这样浪漫潇洒的,他的赞辞建立于人生的彻悟中,是深不可究的。有道云,食色性也。可见饮食一事,雅耶?俗耶?不辩自明。可以明断的是,馅饼者,此非与人之情趣与品性无涉之事也。为写此文,沉吟甚久,篇名原拟“馅饼记雅”,询之“杂家”高远东。东不假思索,决然曰:还是“俗”好,更切本意。文遂成。
2019年2月4-5日,岁次戊戌、己亥之交。除夕立春,俗谓谢交春,“万年不遇”之遇也。
作者:谢冕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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