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甸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早,春节还没到,春意已然跃上枝头了。十九岁到上海后这些年,我时常想起这样的画面:过年前后,村里的桃花一树接一树开了,一枝枝桃花,如同一串串连续炸响的鞭炮。那时候,我家后院也有一棵桃树,不过它开花总是迟一些,别家的桃花万千妖娆了,它兀自呆愣愣的,不着一花,不发一语。倒是离它不远的石榴花先开了——石榴花这时候会开么?“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过年前后开,实在提前得太早了,但我的记忆分明是如此的。
后院两棵石榴树,东面厕所边一棵,靠近石桥边还有一棵。我时常在石桥上玩儿,身后便是从石榴树根边抽拔而起的一丛新枝,枝头点缀着一颗颗花骨朵儿,圆鼓鼓如一个个小棒槌。偶尔有几朵绽开了,如不时炸响的一个个小纸炮。如果是过年后,那我在石榴树下玩儿的,多半正是那小小的纸炮。
那时的纸炮还是“土炮”,威力有限,一整串炸过后,总会余下许多完好无损的。红纸紧裹着报纸,报纸紧裹着一点儿灰黑火药,一端用黄泥塞住,一端露出细细的火药线。火药线本来不算短,因经了一次燃爆,大多只能保住很少一点儿。我总也忘不掉,从碎裂的鞭炮屑里翻检到带火药线的鞭炮时,是怎样的欣喜。如果纸炮全没了火药线,虽然失望,却也不至于绝望,这样的鞭炮也是有用的,剥开红纸,把内芯的火药散开,划了火柴头凑近,听刺啦一声响,看青烟一缕起,也是一大快事。
纸炮摆弄了半天,才舍得放响一个。听到远处有鞭炮声,似乎在应和,啪!啪啪!——像是在隔壁村,又像是在村外,清寂的空气里激起一阵小小的热闹。这是过年的余绪呵。
此时若走去村外,地上是绿的小麦苗,黄的油菜花,而天呢,是蓝得深邃而高远的。高山上呼呼吹来西南风,云朵飘得飞快,鸟儿被吹得东挪西荡。
村外滚石山上,这儿一团黄,那儿一团黄,远远望去,如一个个明黄的头颅散放在坟茔间。爷爷的坟也在滚石山上,坟边也有几团黄花。读高中时,从学校到外婆家的路上,也时常看到路边一丛丛盛放的黄花。但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很小时候,似乎未曾见过这花,仿佛在某一年间,它们一下子冒出来了。然而,从未听人谈论起它们。我有没有问过大人们,它们叫什么名字?似乎是问过的,似乎得到过“野菊花”之类的答案。直到几年前,孤陋寡闻如我,才终于知道这花的大名叫做“千里光”。
常有一种小灌木傍着千里光生长,只是,它们要低调得多。密密匝匝的细碎白花攒成鸡毛掸子似的一串,一串又一串,蓬蓬勃勃地几乎遮没了叶子。我们叫它“羊粑粑花”,更多的云南人叫它染饭花。我从未吃过它染出来的饭,只是喜欢在它的花叶间,寻一种黑黑长长的扇动着薄薄膜翅的小虫,小虫的名字和它有几分相似,叫做“羊啵啵虫”——我至今没弄清楚它的大名是什么。这虫我十来岁时吃过。小虫活着,把它囫囵地往嘴里一塞,嘴巴一闭,舌头一卷,硬吞下去。然而,窸窸窣窣,它沿着喉咙爬上来了!我吓得连连喝下好几口水……小时候,我实在干过不少这类诡异而无用的事。
几天前,我沿着老家的山脚走,千里光和染饭花真不少,东一簇西一簇,开得自在坦荡。凑近了闻一闻,染饭花有一股浓郁的香,稍稍离远了,那香便杳不可寻。而记忆中忽忽飞舞的羊啵啵虫,更是全然杳无踪影。
走着走着,劈面一树桃花,伞似的撑开,大红的,红得惊心动魄。
若不是回到故乡,我怕是不敢相信,桃花可以红得这么肆无忌惮。因了桃花,年少时的一幕幕记忆,又回到眼前来了——我真正领略到桃花之美时,并非我蹲在石桥上放纸炮的年纪,是要到我读高中时候。
施甸一中在县城西部,每天放学后,我要回西南边的永平村外婆家吃饭。两地之间,相距不过二里地。这一段不算长的路,那时还是土路,一边依山,一边靠着一片平坦的凹地。若从外婆家往学校,右手边是山坡,左手边则是凹地。凹地里树木极少,是大片油菜花地。到了春天,凹地里靠近路边的几间房屋前后,几棵桃树清凌凌地凸显出来,孤清而艳丽。再往山坡上看,高高低低的坟头间,一树一树桃花,也高高低低,或红或白,或白或粉。粉的极粉,白的极白,红的更是我从未见过的红。红得热烈,孤独,孤注一掷。仿佛春天只此一回,仿佛春天再不会来。我有时会在路上站一站,静静地听。路上没有一个人走过,也没有一只狗一只鸡走过。只听见鸟鸣婉转,星星点点。看不见一只鸟的身影,只看得见一支桃花倏忽一动,不少花瓣纷纷飘落。偶尔的,不远处的县城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阳光明艳,耀眼,瀑布般倾泻。我看见我自己,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置身于春天寂静辽阔的天地间,面对春天难以描述的“美”,中心如沸,手足无措——仿佛春天只此一回,仿佛春天再不会来。
忽然,一点两点,冷冷地落在脸上,身上。落雨了。云南的雨总是说来就来。雨水落在远方,也落在左近的桃树上。雨水浸润后的桃花,更是红得生死两忘。
坟头,桃花,坟头,桃花……
春天的风绵密又温软,春天的雨水缠绵又孤绝。
雨水接连不断,到处都是散乱的潮湿的足迹。
走出桃花夹峙的小路,学校在望了。此时,要么沿着大路走,要么拐入一片居民区,其间一条水泥铺就的小路,右手边是人家的后檐墙,左手边是人家的前院墙。短短一条小路不到百米,紧紧排列着十来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关门闭户,但挡不住树枝和藤蔓逾墙而出,自然也有一两枝桃花,然而,此时最吸引我的,是那一蓬蓬高高隆起的纯白的素馨花,犹如一个个蓬松的硕大的发髻。
香,在整条小巷里不胫而走。
我从没敲响过一户人家的门,也从未见过一户人家打开门。
春天紧闭着门扉,我一次又一次路过。
那时候,我刚读到戴望舒的《雨巷》,读诗时想起的,正是这一条小巷。小巷并不“悠长”,也没有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它只是源源不断向我袒露出春天的秘密。
走到小巷尽头,一户人家墙后探出的藤蔓不是纯白的素馨花,而是橙红的炮仗花。炮仗花铺满了整整一面白墙,满墙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如此盛大、铺张、靡费,全然是夏天的气象了。炮仗炮仗,我怎能不想起,那个在石榴树下玩纸炮的小孩儿呢?——你看他,刚刚点着了又一个小纸炮的火药线,捂住耳朵,转过头来,害怕着笑着,急急地朝着我奔来了。他七岁八岁,还是九岁十岁?那稚嫩的年纪,正是漫长生命的春天呵。春天是那么匆促,走出小巷,夏天已然扑面而至。
作者:甫跃辉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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