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主任五十多岁,很瘦,瘦得像柴禾棒子,腮下无肉,两边都凹下去一个大坑,下巴透尖。他眉毛有些淡,眼睛却大,目光柔和。与我们的班主任李仲连老师一天到晚虎着脸不一样,洪主任一天到晚满脸荡漾着笑意,连一个人走在路上都是笑眯眯地看树看草看学生,这让有些谢顶的他显得很亲切。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叫他洪老头。
洪主任是教务处的主任,具体教哪个学科我们还真不知道,我们缺历史老师他教历史,我们缺政治老师他教政治,我们地理老师请假了他也代地理,据说他还给高一的学生代物理,有一阵子他还在我们班上过语文课后就去隔壁班上数学课。但更多的时候我们看他啥课也不教,背着手笑眯眯地在学校里瞎转悠,到学校大白杨树下站站,到学校池塘边晃晃,到学校麦地、黄瓜地、辣椒地、冬瓜地、茄子地、白菜地和萝卜地里走走,随手捡个垃圾什么的。打铃的王老师有事的话,他也打铃,洪主任打铃比王老师悠扬,那铃声听起来像他的脸笑眯眯的。当然他转得最多的地方是我们的教室和伙房,还有宿舍。
我们刚读初中那会儿,作业很少,自习课很多,老师上课很随便,真有事给学生一句上自习就行了,有时来不及说让学生空等一堂课也是有的。有一次政治课没人来我们也没当回事,结果在下一次课上政治老师居然主动交待,他说上次没来上课是天下雨我在宿舍睡过头了,校长喊我来上课,我只好说下雨就算了。秦老师是睡过头,张老师可能是忘了,赵老师可能是上街碰到熟人话说多了,反正我们的自习课很多,需要老师来维持纪律,不然我们总是讲话,声音还很大,有时还有人在教室里前后追逐嬉闹。这种时候来巡视检查的没别人,就是校长、李仲连老师、洪老头三个。校长巡视总是用力地推开教室前门,眉头皱成一副非常头大的表情,摆着双手让我们安静。李仲连老师是我们班主任,他喜欢在教室前后的玻璃窗外悄悄地监视,看看都是谁在犯错误,谁犯的错误最重,记下来后再威严地敲窗户喝令我们安静,有时也用手指向某个人再用力一挥,意思是要那个人出去。闹笑话的时候很多,因为我们不是每次都清楚他到底指的是哪个人,所以经常发生有人出去了又被训回来换人的情况。洪主任与他们都不同,老头总是笑眯眯地轻轻推开后门,笑眯眯地说:“又说了,我在教务处门口就听到你们在叽叽喳喳!”然后笑眯眯地在教室走一圈,看谁顺手就摆弄一下那人的头或耳朵,再走出去。有人在被洪主任摆弄过耳朵后直说厉害,说别看老头笑眯眯的,他那么一摸,你和你的耳朵就受过罪了。不过,好多人表示怀疑,我们仍然喜欢他。
后来,我们终于都知道了老头的厉害。1979年是那所乡村中学第一次招收初中生,在全公社一共选拔了80人,编成两个班,除个别人外全住在学校里。女生怎么住的不知道,两个班的男生住在一个两间大的房子里,床都是学生自由结合从家里带来,两人合睡一张,所有的床都贴着四面墙摆开,中间刚好一空地,这样每张床都冲着空地,我们好爬上去。冬天来了,学校为照顾我们这些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就破例放个尿桶在宿舍,这样我们就不要夜里起来再去外面的厕所了。最初的几晚,大家还没谁想起捣蛋,对着尿桶很规矩,一天晚自习下课回到宿舍后,有个家伙突然说看谁尿得准,他站在床沿上就对着空地上的尿桶撒尿。于是群起仿效,起码有20个人站在床上一起撒,还有人大喊:“比赛啦,看谁尿得准!”宿舍里于是乱成一团。这个时候洪主任现身,尿阵中有人喊:“老头儿!”一阵扑扑腾腾,混乱中有人顺势拉灭了电灯。但没用,洪老头过去把电灯拉亮,笑眯眯地从东门第一张床开始,让两个人都冲向空地的方向趴着,一人头上一个毛栗子,敲一个头嘴里说一声:“我叫你捣蛋。”到我这儿,我赶紧申辩:“我没尿!”洪主任笑眯眯地说:“知道你没尿,过来趴下。”我过去,趴下,正纳闷我为什么也趴下,他的毛栗子敲到了我头上,只听他笑眯眯地说道:“我叫你没尿。”我的天啊,他敲得生疼,太疼了。一圈揍完,老头子边关门出去边笑眯眯地说:“我看你们还捣蛋不。”
第二天早上起床,王龙海说:“洪老头太狠了,现在还疼!”我用手一摸,果然。
我们那个时候吃饭是个大问题,学校只有做饭的伙房,没有吃饭的食堂,我们只能露天吃饭,遇到下雨天也是露天里打完饭菜端碗回宿舍吃。这还不是最困难的,难事是学校用一个大木桶盛我们的饭食,那木桶和我们一般高,我们把抬木桶的杠子放到肩膀上根本抬不起来,第一顿饭直接把值日生难为哭了,最后大家商量每顿饭用四个人,抓着桶沿一点点往外挪。四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弄那木桶,直接把伙房的师傅和高中那帮熊人惹笑了,他们居然停下来看我们的笑话,看我们四个值日生“一二三”后脸憋得通红,再“一二三”后又憋得通红。我们正难为情,洪主任到了,他笑眯眯地说放下放下,随后就手指两个笑得最厉害的高中男生说:“你,还有你,先别吃饭,用杠子帮他们抬过去。”说这话时他仍笑眯眯的。第一顿饭算是过去了,但第二顿还得四个值日生“一二三”,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准备再那么去弄饭桶时,伙房师傅气哼哼地发话了:“放那儿,你们嘴里的事儿洪老头让我们包了!”从此都是伙房把那个大木桶直接给我们放到饭点上,一直到初二我们的个子已经能把木桶抬离地面。
我在那所中学吃了六年的露天饭,春天风大,尘土落木桶里就吃尘土,夏天雨多就吃雨水,冬天雪大就吃雪花,秋天吃的不同,我们秋天在木桶里吃各式各样的腻虫,早晚的咸汤和中午的那顿菜里都漂浮着各种蚜虫的尸体。我们渐大后,各种意识渐长,终于忍无可忍在某个傍晚把学校伙房围了起来,每个人气势汹汹地端着满是腻虫的汤碗让他们的人出来。洪老头第一次以焦急的神色赶来,站在伙房外的煤堆上安抚学生。他当着学生的面把一碗咸汤喝下,并承诺责令后勤今后一定要把菜洗干净。他皱着眉头,第一次没有笑眯眯地对着学生说话。我们见他出来,心里就有些不忍,也就散了。
就是那天,我们从伙房往前面教学区走,西天晚霞灿烂,学校的茄子地露着败相,辣椒地里一片火红,冬瓜个子硕大,晒粪场臭气熏天,杨树有干死的叶子落下,池塘里漂满浮萍,路上有教师的孩子在嬉戏,洪老头停下来,蹲下身子,笑眯眯地逗他们。
作者:张蛰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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