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编辑的《长水永泽——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册》,对张伟然教授的《忆谭其骧师为我举行的博士生入学考试》一文印象深刻。不仅是印象深刻,还羡慕作者遇到了名师,经过考试前的充分准备,得以进入谭门,登上了我国历史地理学的制高点。谭先生考博士的提问和风格,本身就是一篇风度潇洒的大文章。近期又读到张教授谈人文地理、历史地理的文章,我受到启发,也在思考自然、经济、历史、人文地理之间的关系。支持我思考这几门学问的来由,是我正读《顾颉刚全集》,连带读谭其骧、史念海、侯仁之等先生的著述,以及与《禹贡》杂志相关的文章。在这种读书“场”,张教授的文章提醒我再向深处思考。
首先,我要感谢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它帮助我在读古籍时有明朗的时空感,对中国版图的形成和沿革,对历史人物的活动,对古代战争的发生和结束等等,有了更形象的了解,加深了对原著的理解。不看地图前,我读古籍,凡遇到古地名和古战场的位置,只能读注释,从字到字,理解是平面的,不少地名似曾相识,又糊里糊涂。是历史地图,给我插上了阅读古籍的翅膀。
研究历史地理,编绘历史地图,在顾颉刚和谭其骧先生的时代,有一个很大的历史背景和研究学问的动力,是“九一八事变”对爱国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刺激。《禹贡》作学术抗战,就是要向入侵者宣示:我们老祖宗留下的领土不能丢!一份杂志,每天都在讨论、研究广袤富饶的中国历史地理,时时警示国人:失地必收,抗战必胜。所以,我以历史地理学门外汉的身份认为,中国的历史地理学,除了国土规划、边界划分、军事设施等的实用价值外,从开始就高扬爱国主义的旗帜。过去,全国各地教育部门编写的乡土教材,也有历史、人文地理的内容,目的还是爱家乡、爱祖国。自然地理,是科学家的研究对象,它是客观存在;经济地理,是部门经济学家对物产的研究,它是个相对的变量;历史地理是人类活动的、分朝代、年代记录的社会存在,是真实的;人文地理,如果包括神话传说的话,是附丽于历史地理的文化创造。有些现象,自然、历史、人文地理是融合在一起的。比如,秦始皇登泰山封禅,是历史事件,从历史地理学能找到解释。封禅仪式、泰山石刻,却可以从人文地理说明。老一辈学者,差不多都受的是通识教育,在知识结构上,并不太单一,专业的辐射,多点触及,并不严格划分畛域。顾颉刚先生熟悉经书、文学、戏剧,但他的专业是历史。
张教授谈到的几个问题中,有一个是城市化快速进程中的历史感缺失,特别提及“城中村”。这个问题,我做过调研,略有点发言权。在我参加的一次座谈会上,一位长期在农业部门工作的老同志忧虑:城市扩展、集体土地变商业用地有没有边界啊?此事说来话长,从已经成为现实的城市新貌看,除了《文物保护法》规定的少量历史、人文地理还隐约存在外,快速城市化的进程就是“除旧布新”的革命。前些年,“土地财政”的刚性需求,已把所有的什么“学”都推在一边了。张教授还谈到人文地理和文学的关系,现在有些报刊的栏目就叫“人文地理”。我想,能不能这样说,凡是为“文”的“人”,都栖息在一定的“地理”空间,自然形成或主观提倡产生不同的流派。明清之际的散文,有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等不同的文学流派。民国时期,有所谓“海派”、“京派”说。在现代文学领域,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明显是镶嵌在历史地理上的人文地理。“荷花淀”已成为白洋淀景区的一个景点,更属于人文地理,因为“荷花淀”是作家的创造,并不是白洋淀的历史地名。
坐车在高速路上跑,一路上总看见咖啡色的旅游景点指示牌。这些颜色的牌子不断地在增加,几乎每个出口都有几处名胜。其实,真实的目的无非是搞旅游,发展经济。这样,老的神话传说,新编的传说神话,就在自然地理上制造人文地理,破坏了真的自然,吹起虚假的“人文”,“古史辨派”的前辈早已推倒的偶像,如今在发展经济,弘扬文化,大搞旅游的口号鼓舞下,又纷纷被扶起来了,而且巨高巨大。全国政协曾召开会议,反对以“人文”、“历史”的名义破坏自然、历史、人文地理。还有个别地方的考古发掘项目,其作业模式是:地方政府出钱,专业单位出人,作协会员出书,总想挖出个惊天动地的“大发现”,开发旅游产品,发展地方经济。
唉,人文地理、历史地理,我这个门外汉啰啰嗦嗦说了许多,不成条理,我卑微的目的,只是向专家求教,并说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知与惑,喜与忧。
作者:卫建民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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