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的许多饭店,客人一落座,小妹先给上一盘炒瓜子。抓一小撮,边嗑边点单。想起小时看包场电影,灯熄人静,整个电影院内悉悉索索声此起彼伏。人人手握一袋瓜子,从头嗑到尾。看电视时也喜欢抓一把,吃看两不误。
嗑瓜子很耽误工夫,要专门腾出手来吃。在太原,家家户户待客最常见的零食,少不了瓜子跟花生,再来一壶滚热的茶。吃吃喝喝聊聊,舒坦。
每次回老宅去看奶奶,都给我炒瓜子,葵花子居多,也有平日里积攒晒干的南瓜子西瓜子。有的瓜子是黑皮,我不喜欢吃,奶奶有办法,瓜子炒到半熟,加一点点细盐粉进去,瓜子炒好就变成了花白脸。炒瓜子前,奶奶要用一只大号竹编簸箕,哗啦哗啦,上下簸。空的瘪的,通通筛检出去。灶台上一口黑铁锅,一小盆瓜子倒进去,刚刚盖住个锅底。
记忆中,奶奶炒瓜子从不用锅铲,她习惯用刷子。看起来有点像高粱苗,晋北乡人叫“苕秆儿”,专门拿来做刷子做苕帚,扫炕扫帚也是它。这东西真是好,刷锅洗碗可以手不沾水,但一定要滚烫的水才行。锅碗瓢盆浸一浸,稍撒一把碱面儿,拿刷子来回划拉,顺时针划拉几圈,逆时针再划拉几圈,锅碗瓢盆立刻变得干干净净。这种古法,现在还是否有人继续在用?现在人们吃得油水太大,只怕洗洁精倒少了都不解油腻。瓜子在大铁锅里来来回回扫,哗啦哗啦哗啦,扫不多会儿就听见哔哔啵啵响。奶奶看看我,说,熟喽熟喽。把瓜子拿一只小饭盆装了,我端着去院里玩去。大人们则围坐到炕沿边,东家长,西家短。人人手里抓把瓜子。瓜子皮直接吐在地上,嗑得真痛快。有邻居来串门,看见瓜子顺手抓一把,坐下不走了。等客散人静,地上厚厚一层瓜子皮,我在上面使劲儿踩,鞋底咯吱咯吱响。疯玩一天累了,上炕,大土炕实在太高,我必须借助矮脚板凳才能爬上去。奶奶拿把大笤帚扫地,瓜子皮满满一簸箕,拿去灶房间,大铁锅端起来,瓜子皮哗一下倒进去,火苗轰的一声,蹿起来好高。炉子里好一阵呼呼呼呼,烧得可真带劲。
作家中,鲁迅先生最爱嗑瓜子。记得《吃瓜子》里有一句——“拿筷子,吹煤头纸,吃瓜子,的确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萧红在文章里回忆道,“鲁迅先生总是和客人一边说话,一边嗑瓜子,瓜子放在一个铁皮饼干盒子里,嗑完了一碟,交代许广平,再给来一碟。”弟弟周作人说,他们小时候,就喜欢玩用三四片瓜子互相夹在一起做的小鸡。瓜子做的小鸡,是啥样?我想不出来。记忆中,街边路角随便哪个糖果摊上,都有卖瓜子的。是直接包好了卖,一两毛钱一份。小小一个三角纸包。放学的路上,几个同学轮流请客,买两包几个人分了,边走边嗑。嘻嘻哈哈到了家。
我家早前住学校大院,门口经常见到几个女人聚在那里,嗑瓜子,聊天。我又想起鲁迅的《吃瓜子》——“一粒瓜子塞进了口里,只消‘格’地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壳吐出,而在那里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像一具精巧灵敏的机器,不绝地塞进瓜子去,不绝地‘格,呸,格,呸’,全不费力。可以永无罢休……”
常听北京人说“岁寒三友”。我原本以为是指“松、竹、梅”三种植物。后来得知,当地坊间有三种小吃——“半空儿、冻柿子、海棠红”,合称“岁寒三友”。是因为季节的关系?半空儿,就是由花生里剔捡出来,颗粒不饱满的瘪壳花生。老北京称其“半空儿”。想想真是贴切。比花生质量差,但价格便宜得多。早前每到秋冬季节,穷苦人没钱做大生意,眼瞅着到年根儿了,没钱也得过年不是。怎么过?去干货栈趸些半空儿回来,沿街叫卖。因价格低廉,倒颇受贫家妇女小孩欢迎。花不了几个钱,买一大堆回来,磨牙消遣,是另一种快乐。
过年备年货,瓜子必不可少——平时家里可以没有瓜子,过年可不行。缺了瓜子,简直像不是在过年。我奶奶平时吃老南瓜,挖出的瓜子,仔细洗干净,晾在外屋窗台上。晋北地区盛产南瓜,瓜实在太多,来不及吃,老了。成了老南瓜。我很开心。南瓜越老,瓜子越多,仁也更加饱满。夏天吃西瓜,西瓜子也要留着。深秋入冬进腊月了,晾干的各种瓜子搜集起来,仔细清理上面的瓜丝瓤肉,大炒特炒一通——要过年啦!
我更喜欢吃南瓜子。大。好嗑。没葵花子那么容易碎。有一种黑色的葵花子,极小,非常不好嗑。嗑一会儿去照镜子,乌麻麻一只嘴。舌头几天都是黑的。这种黑瓜子,开出花却很好看。花盘子厚厚的,上面挤满花瓣儿,碎碎小小的,与凡高笔下的向日葵,感觉完全两种。我奶奶喜欢把“向日葵”叫做“向阳花”或“朝阳花”。早前老宅有院子,沿院墙种着一圈儿,真好看。如今人人搬进高楼大厦,只能买盆栽向日葵摆在阳台看一看了。有次与花圃老板闲聊,他说,如今向日葵也深谙审时度势,各种化肥催熟生长,它便不再朵朵向太阳了。它们根本懒得理太阳。
我现在几乎不怎么吃炒瓜子。这个冬天,上海的雨水太多了,瓜子买来放不了几天就返潮,太原话叫“疲了”,用密封夹子也不管用。瓜子受潮,就不好吃了。
作者:王瑢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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