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16岁,画龄却已近十年。开始是在自家涂鸦,后参加了少年宫美术兴趣班。那个年代,生活虽然清苦,但时间尚无关金钱。我白天拿一盒炭精条四处抓人写生,晚上就着《工农兵美术技法丛书》自学素描色彩。记得其中《怎样画油画》和《怎样画水墨人物画》两册都快给我翻烂了。也临摹过不少名家之作,只因无人指点,终究难得要领。直到这一年春四月,一个懵懂少年,第一次来到《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跟前。
说起这个画展,太多人印象深刻,在我尤其如此。以至直到此一刻,窗外林花谢尽,满眼杪秋的景致,心里仍有特别难忘的温暖。当时我不理解,这种春之温煦居然能在勒帕热《垛草》和莱尔米特《收割的报酬》中浮漾跳荡,但眼见画中每一处的山川和田园,尽大地都是美好,只觉得醉酒般晕眩,直到被人推挤着来到米勒《奥弗涅的牧羊女》跟前。这幅画尺寸不大,但背光处理丰富,让我直感到仿佛有一双手从脸上拂过,一道久违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以后,我再没错过这座城市举办的任何一次重要画展,从《波士顿博物馆美国名画原作展》,到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上海12人画展》。没相机,就带本子临摹个大概,旁加小注,然后回家默画。同时开始四处找书,记得买过葛塞尔《罗丹论艺术》、霍华德《印象画派史》和赖思坦《印象派的绘画技法》,此外还有吴甲丰的《印象派再认识》和林风眠的《印象派的绘画》。且眼睛不再只盯着法国和印象派,像美国画家惠斯勒和萨金特,就是我极喜欢临摹的两位。想到前者在别人家客厅撞见自己旧作,忍不住上前修改,待主人喝止,能问以“你以为付了钱这画就是你的?”的潇洒,后者乍听某贵妇人称曾情不能禁地亲吻疑是其自画像,能淡定如常,报以“那不是我,因为我一定会回吻您”的风趣,直觉得做画家真有越然于一般人的风派。
很快高考来了,一直困在普通中学的我,因当年的《画蛋》作文,居然斩获高分。那个年代,知道《最后的晚餐》的人还不太多,知道画家曾在韦罗基奥作坊习画,自己最认可的作品还有《施洗者圣约翰》的更少。但很遗憾,尽管已确认这个世界唯画家最具灵视,并已能从印象派后各种现代主义绘画中,初步体认卡莱尔所说的“凡伟大艺术品初看必让人感到有些不适”的真义,我的习画生涯还是在大二那年终止了。我含辛茹苦的父母没能力提供我与艺术相关的环境,也不知道物质的支持有时与精神鼓励一样重要,这严重局限了我的视野,为此我迭有抱怨。现在想来,那个年代,能养大六个孩子已大不易,再要他们托起我的野心,太不现实。不过,一种思辄微痛的情结就此深植于心。白天它不现身,到晚上,许多灵魂告别肉体,它会出来提醒:人需要自己定义一些东西,譬如什么是梦,尤其什么是关于真爱的梦。
但尽管如此,未学会品酒就已烂醉的我还是没想到,此后自己会这样逃无可逃地面对只具时间性的人与事,并越来越找不到普遍而永恒的意义。如果一定要用画来比譬,它们有的虽铅华逼人,但终非真色。在最初的快乐退去后,尤不能带给人深彻而持久的快乐。这让我感到,为忠实于自己,调整太有必要了。这以后,尽管我并没有舍弃已有的生活,但揣心头之酒体味回甘,越发感到艺术之于自己的意义。它溢出技艺甚至才性,更多指向偶然、机遇和魅惑等无法解释的宿命,并连带着一种惨绿的青春记忆,引我朝向神秘而渊默的未知。所以,这十多年来,我一直行走在欧美各大美术馆、博物馆,有时虽不免也为一些人所共知的东西引了去,但最后,口为之啧叹、脚为之停留的,只是那些曾经见过或未见过的画。为此,甚至还不计成本地向画廊订购,再费心运回国内。我希望它们能成为我乏味的书斋生涯的精神托庇,而它们的表现堪称不辱使命。
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了辨析提香和伦勃朗笔下的花神,并对普桑的花神王国及其所喻示的生命感有了更为真切的认识。都说中国人,不畏死而畏老,不畏无年而畏无名。其实都是两肩承一喙,西人何尝不如此,西方的画家甚至尤其如此。所以,由维多利亚时代拉斐尔前派弗雷德里克·莱顿的《海边捡拾的希腊女孩》,想及《圣经》所罗门王情歌中切真的形容,不免痴迷于画中那些近于巴拉门外的秋波一样的明眸,又无比钟情于其一如黎巴嫩琼台似的秀鼻,而耳边响彻的,则尽是爱伦坡《给海伦》中不朽的吟唱:“我久在失望的大海上徘徊,你紫色的秀发,古典的脸,仙女般的风仪,带我回到希腊的光荣,和罗马的瑰丽。”当然,同时代爱德华·琼斯的《皮格马利翁》也告诉我,在彼人的意识中,似隐藏着对女性深在的厌嫌。这既可见出画家题材选择上的刻意争胜,也是基于其对人性切己的认知。凡此俱是特定文化的反映,又可与传统中国人对女性的表现构成对应。本来,西画的经年之力与国画的一日之功都能供给人意想不到的视野和享受,但对它们的认知是否精准、纯正,端赖人对历史与文化的精熟。至于绘画本体的解析,诸如多层描绘和工艺性制作等等,后来证明不独为西画独有,并今天的中国画亦常用之,此诚所谓有共通的艺道存焉。
真是欣慰,当下中国学界,艺术史研究方兴未艾,这让个人的梦境有了堂皇正大的出口。现在我仍喜欢看法国绘画,会借“新艺术史”巨擘布列逊的《语词与图像:旧王朝时期的法国绘画》和《传统与欲望:从大卫到德拉克罗瓦》,了解符号学视阈下新古典主义艺术的图式化进程,也会借文化史家赫伊津哈《中世纪的秋天——14和15世纪法国与荷兰的生活、思想与艺术》或彼得·伯克的《制造路易十四》,了解中世纪基督教文化在法国及北欧古典文化与人文主义中的自我更新。对17世纪法国油画、版画和雕刻如何与文学、戏剧、芭蕾、歌剧结合一处,完成权力与艺术的互动,也很有兴趣。至于艺术史家克拉克运用社会学方法撰写的《现代生活的画像:马奈及其追随者艺术中的巴黎》,更极大丰富了我对印象派的认知。
这样乐此不疲,整整四十年的恋画人生很快过尽。在中国人,自然会想到李白《古风》诗的“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在西方人,莎翁《十四行诗》中玫瑰色嘴唇与脸颊终究要被时间之镰收割的断语,也下得峻刻而利落。许多事空存旧梦,何堪涉想。一旦进入回忆,所谓的夙昔,竟不知隔在几尘。因此平常如我,会受不了这样的好日子忽焉散入云烟,并许多流荡的往事,一寸寸地销蚀在时光中。回念平生,许多快乐在无意中得到,但许多梦想竟这么容易就丢失在庸常的日子中,真叫人百感交集。虽然,感叹生活给你的经常不是你想要的,多少有些贪心,但人终究不应怠慢自己的初心。还是柏拉图说得对,人因为自感欠缺,所以才渴望从他人处获得完整。在艺术那里,我正感觉到这种完整,并自己最隐在的知觉和情感,都渐渐获得了恰好的解释。这个过程,真是灿烂!
这个夏天,我又一次去了法国,辗转到巴比松拜瞻米勒后,回程再到奥赛博物馆。与米勒故居的冷清一样,陈列在奥赛底层通道左墙上的《奥弗涅的牧羊女》也少有观者。人们都去看梵高了,这样的安静,正让我得以全身心地找回初看到它的第一眼。那时,我不曾向清贫的生活要过比一次春游更多的礼物,却无数次试想能在这里静听自己的灵魂印地,并对着寂寞中的画家,独占这轻轻一声。现在它们都完美地实现了。
王尔德说过,“真正的美常使人忧伤”,我只感激它对我的拯救。我虽常有己之不能而彼乃有余的嫉妒心,终究更希望与其相视莫逆,声气相通。尤其当时间与少年都变得陈旧不堪,这样的念叨,已然成为我心里唯一的声音。重来我亦为行人,难忘曾经过此门,在一回头都能看到时光流走的晚景中,许多的心愿不得不搁下,此固莫奈之何也。所幸,终究有这样一份不息的长念与久爱,让人时时晤对,常常重温,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作者:汪涌豪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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