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阳光一寸寸照亮高楼和人们的脸庞,你开始意识到整座城市都被一种低低的嗡鸣声淹没,这种尖细的声音穿透耳膜,穿过整个身体。通常这些噪音并不十分刺耳,带着几分率真,几分轻松,于是没人会怀疑它们记录下了我们大部分的生活。
然而,当我们逐渐明了自己已被这样的声波搅乱了生活时,又慢慢怀着希冀生出一个想法来自我安慰:这些噪音很通透,人们可以依靠感官来想象和感知。噪音淹没了我们的存在,在身体里扎了根,测定内心的脉动,生命存在的速度。这种声音和地域无关,它们自然而然,独立地凌驾于任何标注于地图上的各种地形条件和复杂地貌。它们就存在于我们思想的深处,在我们的肠道中,呼吸中,即使无人唤醒,它们依然存在。这座城市努力想消除这些声音,千方百计扭曲这些声音的重要性,削弱它们的意义,最终将它们埋藏在城市厚重的声音面纱下——比如都市的哭泣声,又如机械的说话声,这些声音中包含了人类社会的衰落。但是我们最终听见了什么呢?我们从这座巨大的声音工厂里又真正听进多少呢?城市的喧嚣和尖叫,无一不暗示着它最强烈的欲望就是将我们困于都市噪音的多疑碎片中。我们应该找到一种超声波,能让我们聆听到那些植根于地球和星体、空气和伤痕累累的大地,在可见的土壤层下挖掘出一份和谐,一种声之宁静,能将我们从装聋作哑中带离出来。
那么噪音在文学中又占据了怎样的位置呢?用声音装饰而成的故事是读者会真正关注的吗?读者们会喜欢充满声音的故事,会乐于见到保守的叙事方式被日常声音所取代吗?我不确定。
当作家想要创作一个平常世界里的英雄人物故事时,各式各样的声音必然会被加入其中。然而当故事发生在一个奇异的、矛盾的环境中时,故事中的声音也会变得扭曲和古怪,不再是都市中的汽车喇叭声和工厂的喧叫声。事实上,尽管我们很讨厌这些都市噪音,我们却无法拒绝它们。城市的噪音和资本生活的躁动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声音——就算我们不想听到它们——依然活跃于我们的记忆、血液和一呼一吸中。我们无力逃离,于是为求宽心只能曲解它们,以另一种方式来理解它们。
如果将城市的喧嚣从生活中剥离出去,那将迎来多么可怕的寂静啊,人们将在寂寂无声和漠不关心中煎熬,不得不为自己的感官在一种灾难性的沉寂中寻找一条出路。所以即便是噪音也是上天的恩赐。不管它们是否分散了我们思考的纯度,玷污了我们对世界的观感,它们的存在确保了我们能安全地走出声音的迷宫,解锁生命的密码。
任何事物都与声音息息相关。从出生到死亡,声音时常出现发挥作用,唤醒记忆和感觉。我们有多想摆脱这些恼人的城市噪音,它们对我们的生活来说就有多不可分割。在我们的生活中,尖锐的噪音像警报器一样使人极度不安,它们奋力使我们远离那些险些被忘记的自然的声音,比如一只鸟的啼叫和树叶的沙沙声,比如风拂过的声音。这个不同的迷宫是我们所处的声音环境中的基础,是一块画布,在这块画布上我们被要求从都市噪音中创作、净化和解释出自然的声音,这是一个复杂而快乐的过程,是一个声音天地的诞生,是自然界和人为声音的混合体。这场区分声音的战役已然打响,一大片富饶的声场在我们眼前铺开,我们迈出实验性的步伐。每一步都是胜利,每一声都是惊奇,我们希望确保没有什么会越过我们的声音领地。我们是战士,我们的目标是能从很远的地方听到巨大的寂静声,尽管这条路还很长,但我们每走一步,都更接近于无限,接近那些我们从没听过的声音。我们的心狂野地跳动着,噪音在身体里筑巢,所有的震动都被内脏吸收。于是我们深吸一口气,坐在泥地上休息。这场战役,永远不会终止。
作者:迪米特罗斯·索塔克斯[希腊] 赵一诺(译)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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