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将跟随你。你将漫步在同样的街道,你将在同样的邻里间老去。
——C.P.卡瓦菲斯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厌恶极了白天的雅典。我无法忍受这座不断扩张的城市的混乱和喧嚣。希腊一半的人口,都拥挤在雅典的街道上,多么愚蠢。除非不得不出门,我多半时间待在家里,门窗紧闭。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求着被出租车载走,约会频频迟到。这座城市是一道墙,载满了文字和历史:每天清晨,西西弗斯的劳作总会重新开始。有些日子里,一个现象多次发生,仿佛在印证世界的荒诞性。譬如,有那么几天,我总是遇见身上有胎记的人,或者老是碰到牧师。于是,一种不安在我心间蔓延——我总感觉,冥冥之中,在我不知情时,有阴谋在发生。当夜幕降临,一切又变了。我的心情从抑郁变成狂欢。车流缓缓涌向城市周边,居民从楼里走出,涌上街头;街上,陌生人的眼睛闪烁着期待,似乎在召唤我。
当然,也有一些早晨,我偶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我在迷宫般的狭窄小巷里穿行,爬了几层台阶之后,突然发现一小块地,种满了常春藤和金银花——如一座遗世独立于时间之外的岛屿。我在普拉卡。在Kydathinaion街的交叉口,我向来喜欢走一段弯路,走到Adrian街,再走到底,就到了蒙纳斯提拉奇广场的正中央。天气反常地热,已是深秋时分,空气中却有着春天的气息。我走得很快。窄巷的石板路伸直了,又绕着一栋瓦顶矮屋,蜿蜒而去。潮湿泥土和烟熏木混合的气味在空中飘荡。一簇簇生长茂盛的罗勒盆栽,也散发出独特的香气。我的身后,一座小教堂门敞开着,门口亮着一盏光秃秃的灯泡。断了的电线和一只黄眼睛的猫。当我顺着Mnisikleous街,快要爬至古罗马集市时,空气中的气味,令我迷醉。我的灵魂尝到了另一重身份的滋味:是我,也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我。我无忧无虑,和游客一样怀揣着好奇,准备去重新发现已经熟知的事物。
我曾有机会观赏旧照片和雅典雕刻。那些雕刻上,有造型精巧的小驴子,和肩扛水壶的年轻姑娘。有时,我对这种过去的理想岁月充满怀念。1960年代,城市的样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到一个世纪以前,除去历史中心区,到处是一派乡村风光,如同一卷田园诗,铺展在延绵和缓的山丘之间。
我不是雅典本地人,但这对我没有丝毫影响。更何况,大多数雅典人都来自别的地方。近年来,继国内移民潮之后,又有大批外国移民和难民涌入雅典。多亏他们,雅典的面貌发生了改变:从文化单一、沉闷乏味的老希腊,变成多姿多彩的多元文化城市。
在孩提时代,我眼中的雅典就像永恒的礼拜天。这大概是我们总在学校放假期间来雅典度假的缘故。我还记得第一次参观帕特农神庙的情形,记得在战神广场买的芝士派,Minion百货公司闪亮的橱窗,和Cineac电影院早间场播放的动画片。
我第一次提笔写作,也是在雅典,在我亲爱的姑妈的小公寓里。那时我才八九岁,到她家过圣诞节。或许,是在她那狭小的公寓里待得无聊了,我开始自娱自乐地写起了犯罪小说,惊悚刺激的那种,题目是《楼梯上的五人》。我不记得小说有没有写完,当初的手稿后来也丢了。我只记得自己在写作时,感受到了一种美妙的充实与宁静。如今,我在雅典的街头漫步时,也常常会有这种珍贵的感觉。
在雅典的人海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命运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一次偶然的邂逅,或许会开启一段爱情;在每一处街角,暗藏着的机会,带来的可能是幸福,也可能是灾难。这座城市就像拉奥孔的雕像,各种感觉剧烈地缠绕扭结在一起,如同情感的垃圾场,欲望的污水池。雅典自带一种大难将临的末世感,尤能打动人心。最普通的场景,最平凡的事物——雨幕中,阿迪库斯音乐厅模糊的轮廓;独自一人走在Psiri区空荡荡的街道上时,从一间空屋传出的经久不息的电话铃声;甚至夜晚,奥莫尼亚广场附近,被残酷地暴露于灯光之下的廉价旅馆——这一切都在瞬时间散发出一种讯息,获得了一层深意。多年以前,在我刚开始创作时,我的内心宁静、平和:一个人在虚空中静静地写字,这画面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今天,我坐在众声喧哗的闹市中写作,心中同样平静祥和、波澜不兴,因为通过写作,可以重获和谐。通过文字,我们打破了混沌,创造了世界。
作者:艾瑞·索蒂珀罗[希腊] 袁秋婷(译)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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