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晚年的性情似乎有了比较大的改变,待人接物变得随和起来,过去常常是不苟言笑。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又是独子,且长年在外地念书和工作,跟本村人交往甚少,几乎从不串门,但晚年也偶尔到他的堂兄弟们家里坐一坐,拉拉家常,说说闲话,脸上带着温和亲切的笑容。
他当初何止是不太喜欢与人交往,甚至在言语中也明显地表示过对乡土的不恭,尤其是在训导我念书的时候。一生气,他就会说:这片黄土地有什么好,你这么恋恋不舍,要这几亩破地干啥?或者说:甘家老屋(我们村)这几间破屋就可以把你扽住啦!要是我去村子里玩,他会把我找回家硬拽到书桌前,疾言厉色地嚷道:难道甘家老屋人的话都是甜蜜做的,甘家老屋人放的屁都是香的?——说这样的 “粗话”,也不怕引起别人反感。他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激励我跳出 “农门”:在当年,这可是乡村孩子理想的出路。
我上大学以后,父亲年纪大了,心情比较放松,与村里人谈笑渐多,跟我也讲起家族往事,言谈间,流露对逝去的亲人深深的怀念。他对他的三位姑母都早早弃世尤其嗟叹不已。说二姑奶不仅人长得好看,性情也温和,对他尤其好。而二姑爹也很能干,曾经在我家的染坊做过大师傅,土匪即将破门而入的顷刻,他还能临危不惧,将一匹匹白布捺入染缸,这样湿淋淋的就不会被抢走。可惜二姑奶去世后,他带着女儿入赘他乡,年深月久便断了音问——听说是在某某地方,估计也早已过世;只不知女儿小钢后来怎样,什么时候要去访问一下。
我以为他不过这样说说而已,没想到,某个暑假的一天,他骑车出门几乎一整天不见人影,傍晚才兴冲冲地回来,急切地跟妈妈说: “他妈妈,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妈妈问:“见到谁了?” “小钢,我找到小钢门上了,她就在白马乡!”然后就跟我们叙述经过。
原来,他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小钢表姑长大后就嫁到了本县的白马乡,离我家也不过十来里路,而父亲在与这个乡一河之隔的一所小学还任过教,不过这时已经调离。他这天骑车到了小钢表姑村上,又打听到她住处,就装作不经意间来此歇息一下,与小钢拉话。父亲说要向她打听一个人, “谁?” “小钢!” “你打听她干什么?” “我有一位同事,说他和小钢是表亲!”这时小钢承认自己就是小钢,而父亲却并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小钢对他说: “我是听说我有一位表兄在河那边教书。”“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啦,调走了!”然后,各自介绍了家庭情况,而父亲仍然是以自己同事的身份代为介绍自己的。最后,父亲塞给小钢身边的小孩子十元钱,说是替同事给孩子买点糖吃,而分别时,小钢也依依不舍地对父亲说: “叫我的老表来做客呀!”我和母亲分析,大约小钢表姑也隐约猜到了父亲的身份。
听了这番叙述,我既为父亲隐瞒身份去看望自己的表妹觉得新奇有趣,也多少感到有些不解:为什么就不公开身份呢?是怕多少年没见面,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份浓厚的亲情,还是怕过于打搅人家了呢?抑或是因为空手摸上门来的觉得有些失礼呢?或许兼而有之吧。可是我总认为他们这一次有意思的会面,因此多少也有点遗憾。不过,我还是为父亲能把一份亲情深深地埋藏几十年,而且总想表达出来而深深感动;而小钢表姑也知道表兄在河那边教书,说明她也是挂念过父亲和我们家,而她随父到异地生活时,才不过五六岁而已!可见亲情是割不断的,是深深地镌刻于心灵的!
父亲的性格就是这么有点 “怪”。这在他对待我家所分得的几亩田地上也有所体现。一方面,他既要教书,又要种地,当然会觉得苦不堪言,所以会常常诅咒这该死的田地,累死个人;一方面,他又舍不得放弃,每个暑假都会带领我们下地,迎难而上,抢种抢收。有一次起得太早,我跟他在地里干了一阵活,天还迟迟不亮,我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就倒在田埂上睡了一觉,直到黎明到来,而他仍在奋力地干着。他干活像他写字一样,工工整整地栽插每一株秧,仔细收割下每一株稻谷。当稻谷和麦子收到打谷场上,脱粒晒干,堆成一座座小小的金字塔时,他看着那黄澄澄的收成,眼里放出喜悦的光,嘴上一个劲地说: “真好,真好!”那目光不亚于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孩子。看他那架势,他恨不得把每一束稻穗都揽在怀抱,把每一粒谷子都搁在掌心捻捻,闻闻那特有的清香味儿……看到这情景,我心想父亲骨子里还是农民,他对农作物和收获的粮食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和珍爱!
父亲晚年也更多地与母亲一道侍弄家里的菜园。他陪母亲栽插瓜菜秧苗,帮她担水浇园,当然也帮她收获。有一年暑假结束我离家返校前,约我同行的一位女同学和我谈到喜爱吃剁碎后腌制的辣椒,父亲主动提出带我去摘。他带我到菜园,很熟练地摘来一大堆红辣椒,动作之快,令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那素来对这些琐事不耐烦也不屑的父亲。而经过父亲、母亲经之营之,那些年,我家的菜园总是丰收,连菜园边缘的高粱和黄豆都结得繁盛,可以想见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洒遍了父亲、母亲的汗水。
但我不知道父亲对这片土地的感情还不止于此。这片菜园在村子西北边的丘冈脚下,背靠冈岭,而面向无尽的沃野平畴,地势开阔,风景颇佳。我知道父亲在劳作之余,也喜欢站在坡上眺望四方,口中连赞 “好地方、好地方”,但我没有想到他会有更多的想法或者想象。后来我母亲在回忆他时才透露,有一次,他担水灌园之后,也许是累了,便找了一座长满青草的坟冢,斜躺在边上,一边望着远方,沉思良久,一边对母亲说:“他妈妈,这里不错,我以后就葬在这里吧,风光很美啊!”母亲听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只嗔怪一声:“就你想得那么多!”
没想到还真是一语成谶,大约一两年后,父亲便溘然长逝,这时他还不到退休年龄。据说,当他得知自己生了病,即将去县医院就诊时,似乎就有了一去不返的预感。他并没有怎么惊慌;但他临行前,却沿着村庄周边好好地走了一遍,把近处远处的田园山丘都仔细看了看,没漏过一条小溪,一行小树,也没有忽略一块田地,一口池塘,他用目光把家乡的山山水水、庄稼草木都抚摸了一遍,然后和母亲拎起必需的物品,一步一步离开了村子,走到公路上去等汽车——其时,我正在两千多里外的城市读书。
我不知道父亲最后一次走到村落周边去看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是痛苦,是遗憾,是悲怆,是感激,还是……?但是我想,总会有一种恋恋不舍吧!
记得 《渴望生活》中讲到梵高之死时曾说:他是一块极速还原的泥土。我觉得父亲也是,父亲最后又还原为故乡的一抔泥土。但我又想,虽然 “哪块黄土不埋人”云云有种英雄的豪气,一个人一辈子不离本土,就像一株植物,生长于此,开花于此,最后叶落于此,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作者:李成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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