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清晨,雾气如团团棉絮,缓缓流过身边。沿河岸走,水声淙淙,冷寂明亮。双脚凉冰冰的,运动鞋早被寒霜浸湿了。冷绿的杂草,在鞋底下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奶奶似乎不觉得冷,低头东寻西觅,咕哝着,叶子还没长出来,不好找哇。要找的,是一味叫做“黄龙尾”的草药。又走了许久,奶奶总算有所发现,弯腰看看,蹲在地上,举起小锄头刨挖几下,揪出一条状若人参的根须。
夏日中午,暑气正盛。山里刚刚下过一场雨,路凹陷处潴积着一汪汪浑浊的雨水,雨水反射阳光,晃得人眼花。细脚伶仃的水黾(小时候自然不知道是叫这个名字)撑在水面上,六个腿尖儿微微将水面压得凹下六个小坑,仿若那水是极其浓稠极富弹性的。我挥舞镰刀跑到前面。奶奶不紧不慢跟着,她手里也有一把镰刀。到得大泥汪塘,奶奶停下脚步,用镰刀割下铁篱笆(龙舌兰)尖刀一样的肥厚叶片。汁液渗出,气息猛烈。日光浩瀚如同响亮的蝉鸣,割裂铁篱笆时那轻快的一声 “嚓”,反倒犹如难得的片刻宁静。
秋日黄昏,大山冷峻而静默,云朵悠闲,天色淡远。夕光点燃一团团绿色火焰似的松树,树林下的土红得要洇出血水来。西风吹得山林呼呼啸响。我和奶奶在山脚下的自留地挖“山药”(红薯)。我问奶奶,山里还有菌子吗?奶奶说,最后一茬了。——忙于秋收,我们好多天没上山了。我继续挥动锄头朝前挪步。奶奶喊住我,让我看身后。奶奶身后新翻起的泥土是松软的,而我身后的,竟被我踩板结了。
冬天,出门少了。夜色初降,我在屋前洗脚。洗脚盆是铸铁做的,沉重又厚实,盆边放了只小铁桶,桶里满满的开水。我坐小板凳,倒一点儿水进盆里,刚好浅浅地铺满,两只脚探进去,呲牙咧嘴,好一会儿,才敢完全放下。不多时,水凉了,再添些水进去。此刻的大院子已被夜色笼罩,对门家屋顶上,高高冒出几十株竹子,竹子摇摇摆摆,听得到呼呼风声。夜凉如水,盆里的水更凉了,不禁又要添些水进去。忽然,再也憋不住,不得不站起,捋下裤子,朝院子里滋尿,尿液滋进院子的草丛间,发出热乎乎的噗噗的声响。最后,大概总有几滴滴到洗脚盆里的……忽然,一声霹雳,闪电照耀得大院子如同白昼。我忙忙穿好裤子,坐下擦干两只脚,钻进堂屋,关上门。
彼时,奶奶靠坐在堂屋门口的板壁,两膝之间藏了一只竹编外壳土陶芯的火笼,火笼上罩着两只手。暗夜里,炭火红一红,又暗一暗,两只手也红一红又暗一暗。霹雳一个接一个,奶奶的脸明一明,又暗一暗……
冬天的大院子,桃树光秃秃的,杏树光秃秃的,唯一青翠着的,是对门家屋前的一株缅桂。但在我十来岁时,那株缅桂便被砍去了。大院子只剩下一地委顿的杂草。大院子里的草很奇怪,一年一年,竟然换着花样。有时长的多是牛筋草,有时长的多是马鞭草,又有时长满肥大的车前草,再或者长了许多辣蓼和野艾蒿。有一年,大院子里忽然长出一种长圆形叶子的贴地植物,每一条触须伸出去,朝下扎根,朝上开出小小的黄色花朵。这是什么呢?我从没见过。整个大院子很快被铺满了,踩上去犹如铺了一条厚实的毯子。第二年,第三年,竟至于越来越繁茂了。
可是,就像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它们的离开也让人弄不清原由。有一年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它们却迟迟没有出现,代之兴起的,是星星点点的禾本科的杂草,几场雨过后,杂草长得蓬勃兴旺,竟至没腰。有一天,春日高照,来了个村里人,放下篮子,蹲下身子开始割草。他家是养马的。半个院子没割完,已经塞了严严实实一篮子草。隔天,他又来了一趟,把剩下的半个院子的草割干净了。
不多日子,草又绿绿地长起来了。
我喜欢草那么绿绿地长着,在风里俯仰,在俯仰里闪亮。但大人们似乎都不喜欢,觉得院里长草太破败了,家不像家了。有时候是奶奶,有时候是西边的大妈,她们也学养马人的样子,拿一把镰刀割净了大院子里的草。
后来是更干脆了,大院子先后修起三块水泥地,再强悍的草也长不到水泥地里。
夏天,水泥地打扫干净,便是小麦的晒场。
小麦粒铺晒在水泥地板上,透出一股熟透了的芬芳——也有时候,会透出腐败的气息。麦收季节常会下雨,收到发潮乃至发芽的小麦并不少见。为什么收获季节常常下雨呢?或者说为什么下雨时节常常收获呢?雨一下往往还得好几天。
收完小麦晒麦子,收完水稻晒谷子,此外,还会晒油菜、豌豆、玉米、毛豆、蚕豆。时间不会停滞,田地不会休歇,劳作也不会止息。
秋天的太阳炙烤着谷子,谷子腾起股股水汽,在阳光里袅袅升腾。我拖了抓筢,在场子里走来走去,身后黄灿灿的谷子上便现出一道一道的小沟。过得一会儿,又从另一个方向走一遍,身后现出的小沟又是另一花色。这总让我有种满足感。
看看太阳落山,得把晒了一天的谷子收起来了。抡铲子、使扫帚,有时还得用上簸箕,把谷子堆拢,扬净,装进口袋。常在书上看人说收获季节的喜悦,可单是这份工作,就让人一年年头疼不已。晒了一天的谷子,外壳上总会脱落许多细毛,只要沾到身上,立即瘙痒难耐。不让 “谷毛”沾身,是完全不可能的——何况,我还一身汗,谷毛沾上去便扎了根,总要弄得浑身痒痛。装满一个个蛇皮口袋,一袋一袋高高地堆到屋前。第二天还得继续这份劳作……一天又一天,屋顶上潮湿沉重的云瘦了,高了。等这份工作完成,秋天也深了。
风呼呼地吹着,对门屋后的竹林俯仰着。
清早起来,稻草堆上白白一层寒霜。太阳一照,热气袅袅。如果运气好,会发现稻草堆里有一只离家出走的母鸡,不声不响地下了一窝白生生的蛋。
我和奶奶到村外去。雾气笼罩着远远近近的房屋和田地。
我们是要找一些草药备用,趁着冬天还不是很深,趁着草药还没落光叶子。奶奶似乎不觉得冷,低头东寻西觅,咕哝着,奶奶眼睛不好使了,你帮着多瞧瞧。
风呼呼地吹着……
一天又一天,后院的枇杷花开了,石榴花开了,又一个春天来了……一天又一天,大院子的人就要走尽了,只有离开的,没有归来的——但春天总会准时归来的。春天真是无穷无尽啊,不知疲倦,永远不老,叫人欢欣又绝望。这天,我在大院子里和奶奶说了会儿话,站在曾经晾晒过不知道多少年粮食的水泥地上,看水泥地上裂的一道又一道闪电似的口子。不知是哪一年,那些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马齿苋,竟然又回来了——上大学后,我才知道,它们叫做马齿苋。马齿苋们犹如蜘蛛,一只一只扒住地面,脑袋牢牢钉进水泥地间的裂隙,肢节朝四面八方伸展。是再也不打算离开了吗?原来,草是可以长到水泥地里的。
作者:甫跃辉 编辑:潘向黎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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