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和,民间俗词。以前北方不识字的大爷大娘也常使用。《现代汉语词典》 云:“[随和] suí·he 和气而不固执己见:他脾气~,跟谁都合得来。”
随和用来形容人的性格,词典释义大抵正确。倘若深究,则不止于此。孔门弟子说老师“温、良、恭、俭、让”,其中“温、恭、让”三点均与随和有关。温和与和气义近,只不过后者更加口语化。“恭”是尊敬、尊重,“让”是礼让、谦让,无此二者,何来随和? 孔子形象又被概括为“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随和之人皆不猛,显而易见。安,则是根本,是基础。外表看是安静、安详,而内心则安定———高标准说,似止水而波澜不惊,如磐石而岿然不动。至于不固执己见,其实还有两种言外之意:其一,非原则问题,没必要争短长;其二,己之见他人未必懂,无需多说。
讲性格,笔者有许多话想说。自己是北京人,年已七十有四,而近四十年却定居上海,对两地群体性格都有所了解。仅就随和这个问题来看,两地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京人多爽直,热情,和气,客气,来的都是客,大体一视同仁。比较而言,沪人较为矜持,稍显冷淡,但日久或发觉此表现乃出于谨慎……改革开放数十年,社会巨变,又因京沪两地涌入大量新北京人、新上海人,故两地性格展现已有异于往昔,这里不赘。
随和不单是好性格,好脾气,而且是待人、处世的好方法。形容词随和又是一个由动词“随”与名词“和”组成的词组。望文生义,由随而和,为和而随。随,跟随、顺随,是主动行为;和,和睦、和谐,是客观效果。我无力考证随和一词的缘起,却情不自禁地赞赏其发明者的聪慧。自觉的随和是有思想、有修养之人的明智之举。同胞之间,本该同心同德,紧密团结。在多数时间内,在多数场合中,人们面临的都不是大是大非问题,最适宜的态度和最恰当的办法,就是从众、随和。如此,没有分歧,没有磨擦,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有些人天生温婉,抑或软弱,合群是其特长,交际应酬皆随大流。从好的方面说,他们比较实在、质朴、单纯;从否定的角度说,他们可能知识不足,头脑简单,没有主见。这些人与人无争,与世无争,没有坏心眼,是我们的好同学、好同事、好邻居,甚至是好朋友。此类人虽非挚友,却可能是可靠的密友,与之相交亦乐莫大焉。
但有一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老好人,总是和稀泥,总是打圆场,永远模棱两可,永远不分对错。这是孔子、孟子深恶痛绝的“乡愿”,被斥为“德之贼”,道德的破坏者。“乡愿”其实头脑精明,擅于算计。其要害是别有用心,虚伪至极。“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天道也好,人性也好,基础是真实、诚恳、无伪、无妄。故需警惕“乡愿”,出于率直而并不随和之人,也比“乡愿”强百倍。所以,问题是复杂的,人们的头脑不能太简单,太机械。
说到随和又讲原则,就要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面对什么人,针对什么问题。随和有一个前提———不违背 自 己心中的大主意。日常生活中,不能事事上纲上线,但许多事确实反映出人的“三观”不同。听见或看到明显人生观、价值观不同的言行,再随和的有志之士也不会随声附和,随波逐流。心志坚定,性格随和,完全可以统一于一人。
随和的本质是“和”。人应主动求和,可和与不和不完全由自 己一方决定,对方不想和,不愿和,也就和不起来。只有无原则的弱者和蠢人,才会不断地迁就、退让,一味求和,为和而和。要讲“和而不同”,坚持己方立场,同时尊重乃至理解对方意见;抱有和的愿望,同时准备迎接可能有的斗争。这是以孔子为代表的许多中国古代哲人早就确立了的思想原则。这一原则万古不朽。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中年以后的孔子其思想已经超越不妄测、不专必、不固执、不自我四态,七十岁时更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进入到一种自由、圆融的境界。从个人角度说,这是最高的和之境界。与天和,与地和,与人和,一切都自然而然,已无为和而随。此时,有意的随和只能归于第二等。不过,世间能够升华到第一等随和境界的人,少之又少。
行文至此,又想到深受儒释道三家思想熏陶的中国人,似乎比金发碧眼的洋人内敛、含蓄、随和。这种性格和处世方法的不同,源于文化基因差异。若干万年前早期人类在天地间生存、发展,既需从众与团结,又免不了对立与争夺,因此“和”的基因与“争”或“斗”的基因早就同时蕴涵在人类祖先身上。漫长的时间,不同的环境、时势,造成了不同的基础延续与变异。如果说中国文化基因多是和,那么相对而言西方文化基因中争的比重则要大得多。近现代以来,一边是集体主义、家国情怀根深蒂固,一边是自由主义、个人至上盛行无碍,培育出来的人岂能一模一样?
各走各的路,没错;但还是和为贵。
作者:白子超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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