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叶的高官完颜麟庆(字伯余,号见亭,1791~1846)著有按年编排的系列回忆散文集《鸿雪因缘图记》,凡三集,图文并茂,一向受到读者的欢迎;到了读图时代的今天,身价尤高。顷以幽居多暇,重温此书,忽然对其中的几篇序言发生很强烈的兴趣。
凡略有读书经验的人一般总是先读一本书的序目,胸有全局以后,再来通读或选读其书,这样就可以纲举目张、理丝有绪了。此外还有一种相反的路径,那就是通过阅读其书来研究这些序本身的价值,如果其书有不止一篇的序言,还可以比较各篇的异同,从中领会社会学、文章学的奥妙,或思考其他问题。一书之序不仅指向该书,同时也指向这些序的作者自己。
《鸿雪因缘图记》三集共有十几篇序。其初集(道光十八年即1838年开雕于苏州,次年印成)卷首有阮元、祁寯藻、郎葆辰、钟世耀四人的序,列在最前的是高官兼学界领袖阮元(字伯元,号芸台,1764~1849)。阮元地位高,年辈长,文名亦远在麟庆之上,诸序由他来领衔,自是理当如此。阮元的序相当短,而大有斫轮老手的气息。他从“凡事莫不有因缘,而久之亦成鸿雪”写起,说也许有人会觉得此书比较琐屑,但飞鸿留在雪地上的爪印虽然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记录下来还是有意义的,麟庆此书其实是开辟了一条写作的新路子,等于是有选择有重点的一种自述年谱。阮元写道:
序年之书,则有年谱,计在今日求昔人之谱,莫如宋苏文忠公年谱。苏谱以道光仁和王见大《苏注集成总案》为最详覈,几于一事一言一笺一字,皆搜考无遗。吾辈无苏公之望与文,谁其谱之?无能望之于后人,或可求之于在己。今拈一事而以四言括之,或有诗文,或有景物,缀而记之,或如《水经》之注,或如唐宋人小记,斐然成一家之言,为近来著作家开此门径,计莫善于此矣。
文章不长,而能指出麟庆其书的特色与开创性,很有意义。最后又说到作者担任“河帅”治水有功,“近年淮河全奏安澜,岂云鸿雪应更有记,余当拭老目以先睹为快”。既夸奖作者之既往,又寄厚望于将来,立言非常得体。
《鸿雪因缘图记》第二集(道光二十一年即1841年刊成)卷首有金安澜、龚自珍、赵廷熙三人的序言,龚自珍(字璱人,号定庵,1792~1841)的序写得最有意思。龚只比麟庆小一岁,而官阶低得甚多,所以很谦卑地以后进自居,序中大大歌颂麟庆的绝高水平和丰功伟绩,似乎有点庸俗气息,而其实不然,歌颂一番以后忽然笔锋一转道:
微窥公行部所及,山川形势,人民谣俗,古迹今状,皆备载之,弗为无本之说与不急之言;而又问民生之疾苦,讨军实之有无,天下形势半在于是,而姑韬晦其所学,不欲张大其名目,以讬于百六十篇之绘事记云尔。即如在南河,著《河工器具图说》四卷,古今之奇作,天下有用之书孰加于是,然其目不过曰谦豫编图,非其章章明验耶?今天下承平日久,而海氛未靖,此公所以有石公验炮之举也。公以河督兼署制军,特小试其端耳。
天子且益大用公。公行且总揽四海财赋而筹之,使公私上下交裕,然后入相天子,激扬清浊,焕发士大夫之耳目,以振厉一世,此海宇所喁喁望公者。百六十篇皆其嚆矢也。更十年,自珍当更序之,敬濡笔以俟。
这篇序作于道光二十一年秋天,不久他就匆匆去世了。这里提到刚刚发生的鸦片战争(“海氛未靖”),龚自珍对麟庆这样肯做实事,曾有功勋的能吏,寄予了重大的希望。龚自珍写序时应该心事浩茫,想到了国家和未来。
麟庆有没有龚自珍所说的那种水平,能不能在新形势下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那是另一个问题。我在这里受到感动的是近代思想界的先驱龚自珍在他晚年所表现出来的忧患意识和救国情怀。
龚自珍的希望实际上完全落空,麟庆晚年无多作为,几年后也去世了。但龚自珍的希望仍然是崇高的,他的著作起到了“焕发士大夫之耳目,以振厉一世”的启蒙作用。
鸦片战争以中国的蒙受耻辱妥协让步而告结束,战后许多士大夫仍然过着过去那样的生活。承平日久,振作不易。麟庆本人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推出了《鸿雪因缘图记》的第三集(道光二十七年即1847年开雕于扬州,道光二十九年即1849年印成),同时又重刻其初、二两集,加在一起配了二百四十幅图,形成中国版刻史上的一座前无古人的丰碑。
第三集正文前有但明伦、阮亨、李肇增等人的序;全书之前又加上了潘世恩、许乃普两篇总序。诸序大抵比较平庸,例如阮元的从弟阮亨(字仲嘉,号梅叔,1783~1859)撰写的那一篇,只是回忆了自己同麟庆的几度交往,又说他如果不是匆匆辞世,一定可以做到更大的官。这里既没有如其从兄阮元那样从文章学角度对《鸿雪因缘图记》作出准确而积极的评价,更没有像龚自珍那样流露出忧国忧民的崇高情怀,有的只是士大夫之间那种常见的温情和客套,如此而已。可惜像这种庸常无味的序言,在当下的坊间出版物里,也往往不难见到。
为同一部书(当然是不同的部分)作序,其差别有如此者。为别人的书作序,所表现的往往是他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读某一本书的序言,不仅有助于阅读该书,同时也颇有助于认识作序者其人。
文:顾农
编辑制作:吴东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