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雷 《周易浅述》 释观卦:“下坤上巽。风行地上,遍触乎物,有自上观下之义,则为去声之观。二阳在上,四阴所仰,有自下观上之义,则为平声之观……彖取上观下之义,在上者致其洁清,不轻自用,民自信而仰之。”观卦第三爻居下三爻之极,有可进之时;又居上三爻之下,复有可退之地,正处在进退之间,时可则进,时不可则退,因而爻辞即为“观我生进退”,仿佛正是 《小雅·鹤鸣》 之象———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小序:“诲宣王也。”笺云:“诲,教也。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皋,泽也。“皋泽中水溢出所为坎,自外数至九,喻深远也。鹤在中鸣焉,而野闻其鸣声。兴者,喻贤者虽隐居,人咸知之。鱼之性,寒则逃于渊,温则见于渚,喻贤者世乱则隐,治平则出,在时君也。之,往。爰,曰也。言所以之彼园而观者,人曰有树檀,檀下有萚(tuò,落叶。下节之穀为楮木)。此犹朝廷之尚贤者而下小人,是以往也。”又传曰:“它山之石,可以为错。错,石也,可以琢玉 (下节之攻,亦错意)。举贤用滞 (遗落),则可以治国。”
在这个解释系统里,诗的主旨是教诲周宣王求贤访隐。如果要说里面暗含着“观我生进退”的意思,则主角是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贤者,他在理想的情形下并不固执,随时机不同而决定自己的隐显出处。或者照程子的说法,即便世道不靖,除非有绝大的风险,贤者或也应该出而任事 (世事真的太平如无怀葛天之治,又哪里需要贤者出面收拾呢):“玉之温润,天下之至美也;石之粗厉,天下之至恶也。然两玉相磨,不可以成器;以石磨之,然后玉之为器得以成焉。犹君子之与小人处也,横逆侵加然后修省畏避、动心忍性、增益预防,而义理生焉,道德成焉。”不知程子是不是要说,所有牵扯到具体事务的好,都要经过粗粝事实的勘验攻错,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正确中,摆出一副天下皆浊我独清的样子,恐非贤者所为。
尽管经常引程子的话,朱熹却对其解诗略有些不满:“伊川解 《诗》,亦说得义理多了。《诗》 本只是恁地说话,一章言了,次章又从而叹咏之。虽则无义,而意味深长。后人往往见其言只如此平淡,只管添上义理,却窒塞了他。如一源清水,只管将物事堆积在上,便壅隘了。”后人理解 《诗》 的意思,最好是诗自己显发出来的,堆累上去的各种说法,即便再精妙,也难免有些生硬的隔膜,甚至会把清澈壅隘得浑浊。照朱熹的看法:“今欲观 《诗》,不若且置小序及旧说,只将原诗虚心徐徐玩味。候仿佛见个诗人本意,却从此推寻将去,方有感发。”虽然后人颇觉朱熹疑序太过,但读 《诗》 抛去旧见,细心涵咏的做法,值得好好思量。尤其是朱熹在解诗 (包括他注其他经典) 时,始终抱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诚恳态度,有缺漏和不足,不以意添加,不妄自揣测,看起来有点笨拙,却是“多闻阙疑,多见阙殆”的寡尤寡悔之举,恰恰增加了人们对他的信任。
即如这首 《鹤鸣》,朱熹就并不怎么认同毛郑的说法:“此诗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陈善纳悔之词也。盖鹤鸣于九皋而声闻于野,言诚之不可揜(夺) 也。鱼潜在渊而或在于渚,言理之无定在也。园有树檀而其下维萚,言爱当知其恶也。他山之石而可以为错,言憎当知其善也。由是四者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理其庶几乎?”我们不妨就把这陈善纳悔看成一个人的“观我生”,明诚之不可夺 (故能内心有定),体理之无定在 (故可识变而化),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故常处世持平),因而可以随时进退,“或出或处,或默或语”而莫不中节———这不正是理学的修养功夫?
差不多就是这样,尽管朱熹一意摒弃旧说而善体诗人之意,却仍然不小心就带上了理学的色彩,难免“说得义理多了”。不过即便看到这一层,也用不着沾沾而喜,任何一个划时代的人物,都有其所处的具体时空,后之读者,不妨得其精微而遗其陈痕,脱化出新的时代之声。如王夫之说此诗,即未被毛诗朱解笼罩,自己涵咏出一层意思来:“诗全用比体,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创调也。要以俯仰物理 (事物的道理、规律) 而咏叹之,用见理随物显,惟人所感,皆可类通。”兴许是感应于时代之变,船山并不一味强调个人的修养功夫,而是体察三才 (天地人) 之道未尝可分———“人本属自然界的产物,何可生活于天地之外,而社会结构的变化,国家兴亡的反复,莫非三才之道的错综。”如此,则观我生也即可以是观时代自然之变,从而“理随物显”。脱去义理笼罩,人善体此物理之变,则或可进退自如。
或者更彻底一点,不去管这首诗是写访求未仕的贤人,还是写人的陈善纳悔、俯仰物理,就只跟着诗中所写来观,写到哪里,就观到哪里———白鹤鸣叫在深泽之中,其声闻于广漠之野,渺远之天。鱼或浮游在浅水,或潜入于深渊。喜欢那里的一个小园,园中多有檀树,其下落叶满地,乔木横生。园旁有山,山上的坚石可以攻错美玉。然后,就又是鹤鸣九皋,鱼潜在渊……不管读到哪里,心思都不淹留,只跟着鹤鸣下皋泽入云霄,跟着鱼在水中或沉或浮,跟着看树木的参天之姿和落叶之态,看石的粗粝和玉的精美……一遍又一遍,始终跟着变化本身变化,把容易粘滞的心洗得不停周流,从而越来越干净明亮,越来越变化从容,人可于此练习“诚合外内之道”,不断“观我生进退”。如此,这首诗也就不会停留在任何固定的时空之中,不会停留在任何特有的解说之中,而是在任何一个时空和解说中都随开随闭,隐显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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