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追星族曰粉丝,人每叹其狂热,然较古昔犹为小巫。东坡自海南归,寓常州,暑日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千万人随观之。坡顾坐客曰:“莫看杀我否?”盖暗用卫玠故事。晋卫玠以貌美闻,尝从豫章之下都,观者如堵。玠先有羸疾,不堪其劳,竟至病殂。时谓“看杀卫玠”(《世说新语·容止》),则今时名流被追捧之盛况,尚不胜昔乎!
董其昌晚年居乡里,声势赫奕,市中米价一听董氏为低昂,时有“若要米价贱,先杀董其昌”之语。吴语贱读若强,与昌协韵。后董氏后人式微,人以为报应云。
江藩年十八,撰《尔雅正字》一书成,王鸣盛见之,深为叹赏,谓藩曰:“闻邵太史晋涵作疏有年矣,子俟其书出,再加订正,未晚也。”此前辈论学著书风义,诚可敬佩。盖俟邵二云书出再加订正者,一则尊事前辈,不妄争先,二则可免轻率之说传世,善藏拙也。而今闻他人有题近著述,则必争先版行矣。此古今人相去之遥,而今之学不得竞美于后也。
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藏书甲于东南,主人复风雅好客,一时名士多寄食其家,厉鹗其最著名者也。《宋诗纪事》一书即赖马氏藏书而得以纂辑。严长明幼有早慧之称,李绂典试江南,目以国器,嘱从方苞、杨绳武受学。及补县庠生,学使梦侍郎知其贫,问所需,曰:“贫乃士之常,闻广陵马氏多藏书,愿得一席为读书计耳。”因荐之扬州运使卢见曾,立延致之,遂得与假馆马氏之名士游,博极群书。尝语学者:“士不周览古今载籍,不遍交海内贤俊,不通知当代典章,遽欲握笔撰述,纵使信今,亦难传后。”其自命如此。
李文藻生平乐道人之善,乡先正诗文可传者,必撰次表章之。元和惠栋、婺源江永,素未相识,访其遗书刊行之。德州梁鸿翥,穷老笃学,月必诵《九经》一过,乡里咸目为痴,文藻见而奇之,为之延誉,卒知名于世。钱大昕撰文藻墓志,谓文人之病,恒在骄与吝,而文藻独否。使其得志,必能使古之文士有以永其传,今之文士不致失其所。伟乎其言也! 此柄国者之所当谋,而无能及此者。
钱大昕祖父年逾八十,读书不辍。或云:“先生老矣,盍少休乎?”答曰:“一日不读书便俗。”有此祖父,乃有此子孙。
钱大昕作《圣母皇太后七十万寿颂》一序十四颂,总九百九十字,皆集经句而浑然天成,洵才大学博,无所不能也。
王念孙撰《广雅疏证》,日以三字为程,阅十年而成书。古人学问悠游如此,乃得大成。今立项、考核如催科督役,以三五年之限而欲成数十万言之书,其必不得专精深邃亦不待问矣。先师每言学问必出以酝酿、涵泳之功,今会议、学习泛滥之余,更迫于考课程限,得不仰愧乎斯言!
曩于日本大谷大学访学,借阅青木文库旧藏汪双池著述钞本,多至数十册,服其为学之广博,著述之勤勉。而不知其身世之贫苦,为学之艰卓也。双池名绂 (1692-1759),字灿人,字重生,徽州婺源人。少贫无以自活,赴景德镇官窑为佣,以画碗自给。苦作之余,不废读书,群佣皆侮笑之。后复之闽中训蒙,笃志力学,未尝从师,而远近无不知有汪先生,从游日众。自六经下逮书画、乐律、天文、舆地、阵法、术数,无不穷究,卒与同里江永齐名。
包世臣指人治学门径,曰:“治经必守家法,专治一家,以立其基,则诸家可渐通。然心之为用,苦则机窒,乐则慧生。机窒者常不卒其业,凡读书不熟,则心以为苦。君自取熟者治之可也。”今日治文学、治思想,皆可以此理行之。
吴大澂得古铜鬲,字作,释曰即鬲之异体字。杨岘作辨非之,示门人刘继增,继增献所疑,岘三易其稿,作《释鬲》编入《迟鸿轩文续》。继增校勘文集,见《释鬲》所引《礼记·丧大记》孔疏有云重鬲之重,乃轻重之重。既重矣,不应止受三升,说与《仪礼·士丧礼》重木刊凿之、置重于中庭注疏不洽,请杨岘更定,稿已授梓不及改,乃属继增作驳议。古人论学虚心、教学相长,得益如此。
袁世凯复帝制,辜鸿铭上课时不讲书,只是骂袁不止。及袁卒,北洋政府令全国禁娱乐三日,辜怒曰:“袁世凯是甚么东西?背叛国家之人,也值得如此么?”即刻定一班戏在家中唱,请中外宾客六七十人共聚,锣鼓喧闹。警司知辜鸿铭不好惹,只得听之。
辜鸿铭喜狎游,每在八大胡同过宿,必索妓手帕留念,且越脏越好,谓乃真美人香泽。若妓不予,必百计窃得而后已。及其卒,人检其书箱,得手帕数十方。又有嗅莲之癖,某生知此二事,书“偷香逐臭之室”横额以贻,欣然纳之。
季刚先生为人无视世俗观念,夫人为其侄孙女。侄媳托先生为物色女婿,未几言有一人仪表风度与我相若,你看如何? 侄媳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择日完婚。大喜之日,先生下轿,新妇自己掀开盖头,众皆大笑,新妇说我早就知道是你!
盛静霞修汪辟疆课,畏写论文,毕业要交论文,问先生可否以四十首《新乐府》代替论文,先生曰:“别人不可以,你可以。”
朱季海为太炎先生关门弟子,晚境颇落拓,然以辈分之尊,恃才傲物。1986年浙江举太炎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之会。谒先生故居,朱以杖指所陈列诸版全集,朗声语傅杰曰:“这里面破句很多,每本都有错误。所以专家专家,先得钻进去,起码先把句读问题解决。”其盛气凌人每如此,而世传其佚事,愈加神化,至谓其学高深莫测。寅为硕士生日,尝购于安澜先生所编《画品丛书》读之,后记言以恙不克从事,点校托付朱季海氏。而予阅其书,标点错误之夥,为今人整理古籍中罕见,随手笺识,竟写满一整本横格稿纸。寄呈于先生,厚蒙嘉许而赐以墨宝。数年后谒于先生于开封师院寓所,未敢以此节动问,然终不解以朱氏之饱学且谙于美术史(著有《石涛画谱校注》),既受于先生之嘱,何以疏阔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