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山书院的门前,生长着两棵红果山楂,八棵欧洲荚蒾。整整两年,我坐在书院的窗前,看着这野生的山楂和荚蒾,从春到秋,开花结果,欣赏着它们生命轮回的奇妙变化。最后,我在室内,它们在窗外,伴随着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共同挨过北疆这漫漫长冬。就在这两年当中,我的头顶,又多了些许白发。
第一年的春天,我忙于书院的改造。废旧的老体育馆破烂不堪,外墙需要加固和粉刷,室内需要铺设地暖、设计书架和定做书桌。我对这眼前满院的植物也只是视若无睹,无心关照。但当六月下旬北国迎来了温暖的初夏,书院也已建成揭牌,我才忽然发现,原来书院还拥有门前这满园的葱绿植物。于是,我开始认真对待这些旺盛的绿色生灵们。在这些植物中,最为抢眼的,不是那几棵接近百年树龄的柳树,不是那一片挺拔的云杉,不是那一棵孤傲生长的漆树,恰是那几棵被称为林中灌木的红果山楂和欧洲荚蒾。它们之所以抢眼,是因为它们春来开花,夏来结果。而其他的树木,只会是一味地葱绿。
两年中,书院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小城的人们聆听了一堂又一堂让人充满无限遐想的文化讲座。即便没有讲座的时候,孩子们也会常常趴在窗口向里张望,看看有没有哪位他们喜欢的作家或诗人在里面小憩。最为感动的一次是,李娟在一个初春的中午悄然来到书院———李娟为人低调惯了,行踪从不愿到处声张———恰逢几位中学生在书院读书,其中两个哈萨克族女孩看到李娟后激动得哽噎不止,泪流满面。李娟主动上前和她们拥抱,像亲人一样用手抚摸她们的脊背,用温暖的语言跟她们聊天。那天中午,室外刮着布尔津春天里常有的冷风,书院里却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每年五月,随着北疆迟来的春风,山楂和荚蒾开始吐枝发芽。到了六月,它们才会缓慢地开出淡黄色的细碎花瓣。山楂和荚蒾个头都不很高大,体型也差不多,开出的花瓣又极为相似,结出的果实也都是一簇簇的差不多大的小浆果,难怪很多人都会误以为它们是相同的一种植物。每每碰到这样的情景,我便会耐心地向对方解释,山楂和荚蒾会有什么不同。
第二年的六月中旬,房前屋后的各类植物绿意盎然,书院的运转已经步入正常。诗人周涛在友人的陪同下来到书院,举办与童话边城读者见面会。虽然已经年过古稀,但周涛依然精神矍铄,言谈睿智。六月的额尔齐斯河,水量丰沛,波涛滚滚。周涛说,额尔齐斯河是一条伟大的河流,走遍新疆,没有见过比额尔齐斯河更纯净的河流。他说,昨晚我们在书院枕着额尔齐斯河波涛的声音入睡,就在想,一座有河流的小城会是多么有灵性的小城啊。周涛告诉在座的听众,生活在额尔齐斯河边上的人们都会染上额尔齐斯河的底色,他希望布尔津的孩子们要带着额尔齐斯河的底色,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那天的讲座座无虚席,连通往二层的阶梯上都站满了听众。
八月底,山楂和荚蒾的果实开始由青涩嫩绿变得粉红饱满,北疆大地迎来了一年中集中收获的季节。那段时间,书院的几堂讲座同样显得厚重而饱满。小说家董立勃告诉大家如何把小说写得好一些,散文家刘亮程和听众闲庭信步地聊天散文,诗人沈苇和年轻的作者分享一首诗的诞生。刘亮程和沈苇都是第二次来书院做公益讲座了。初秋的边城凉风送爽,门前的山楂树和荚蒾被枝头的果实压弯了周身的树枝,它们伫立在草地上像一个个巨大的伞。
我想起第一年的九月,沈苇受我之邀来书院做讲座。那个下午,听众寥寥无几,偌大的书院大厅里稀稀拉拉坐着二三十个人。晚上,我们四个人坐在灯光下边喝啤酒,边捧着沈苇的诗集读诗。我的情绪极差,发狠说,在这样的地方,每办一次讲座,我就会心寒一次,有时候真恨不得把书院关了。沈苇说,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参加国际诗歌节,台上五六个诗人,台下只有三个听众,其中还有一条狗,和今天比起来,你这里强多了。后来,沈苇写了一首诗来安慰我,诗名就叫《金山书院》。他在诗的结尾写道:
此刻窗外,额尔齐斯河静静流淌所以今夜不太荒凉
如果我们还是感到了荒凉
就去邀请院子里的三棵树为听众一棵漆树,一棵野山楂,一棵欧洲荚蒾
一年多过去了,书院用十六堂公益讲座让小城充满了文化的芳香,如同门前的山楂和荚蒾,挂满了累累果实。山楂和荚蒾晶莹剔透的鲜红果实不但吸引着人们驻足拍照,还常常会有人忍不住要摘下几粒放进嘴里尝尝味道。头一年的经验告诉我们,山楂是野鸟们喜欢的食物,而欧洲荚蒾的果实因为苦涩有毒连野鸟们都不愿问津。于是,我赶忙准备了两块木牌,在荚蒾的果实下挂上“禁止采摘”的字样,在山楂的树枝上系上“这是鸟的食物”的牌子。
到了秋风扫落叶的十月,除了云杉的通体还是绿色的,其它的树种只剩下满身光秃秃的枝条。山楂和荚蒾也不例外,肥厚的树叶飘落一地,反而更显出满树果实的鲜红和饱满。
就这样,在秋和冬的渐次转换中,山楂和荚蒾的红果在风霜中愈发招人喜爱。当第一场雪飘落下来,大地上洁白一片。瑞雪轻轻地压在山楂和荚蒾的枝头,红色的果实更加娇艳夺目。成群的乌鸫在大地上再也找不到食物,于是它们开始把目光转移到山楂的红色果实上来。乌鸫们先是躲在不远处浓密的云杉枝叶里,当它们观察到书院的门口没有人的时候,便会快速飞到山楂树上啄几粒果实咽进肚里,然后再衔一粒在嘴里,箭一般飞向远处。我知道,它们是赶在严冬到来之前,储备足够的过冬食物。
我赶忙找来相机,想把这奇妙的景象拍摄下来。但无奈镜头不够长,拍出的图像总是模糊不清。于是,不得不一次次地靠近它们。乌鸫生性胆小,反应敏捷,落到树枝上先是东张西望,然后啄起果实来又快又准,当发现有人靠近它时就会立即飞走。我就这样和乌鸫们斗智斗勇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拍出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照片。
到了十二月中旬,乌鸫们不再出现在书院的门前。两棵山楂树上的红色浆果,已被它们采摘得一粒不剩。而旁边那几棵欧洲荚蒾的树冠上,满枝的果实依旧鲜红欲滴。
新的一年就要来临,书院和门前的这片生灵们,还会迎来新的收获。
写于2017岁末,新疆布尔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