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一个黄昏,我靠在那棵樟树上抽烟。
脸盆大的樟树撑开枝叶,把阳光刺破,在我身上打上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风还是和我来的时候一样,带着些冷,从我的头顶上经过,我听到樟树叶子在风中摩擦的细微的声音。夕阳柔软,时间在纸烟的燃烧里变得更加具体。
脚下是一片不大的菜地,青菜像孩子一样张开手臂,胖嘟嘟的白菜向着地面倾斜,身子的上端无一例外地绑着一绺稻草。白菜过去是萝卜,菠菜,冬苋菜,参差的绿覆盖了厚实的泥土,土地的慈悲以及村落的气息都浓缩在这些青青的叶子上。
越过菜地,看到一栋两层的楼房,这就是人们口中的“洋屋”,实际上,是基督教会于1913年修的一所小学。典型的欧式建筑,红墙,圆顶,百叶窗,当时,在这里开设过小学、中学班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屋子就是空的,大门敞开,台阶上长了些稀稀拉拉的杂草,窗子上悬着空空的蛛网,蜘蛛早已逃得不知去向,到处灰尘扑扑的,穿堂风带着霉变的气味,毫无顾忌地来来回回。进屋有一架木楼梯,扶手呈暗灰色,由于年久失修,已远不如当年牢固,踩在上面吱吱呀呀地响。站在楼上往外望,城市隔得很远,在河的北岸,山也隔得很远,在菜地的南边,这样一座孤零零的屋子立在山包上,像深山里一座荒废的寺庙,神光消散,钟鼓哑然,任凭风吹雨打,一天接一天衰老颓败。
周围死静死静的,我听不到孩子们的笑声,歌声,琅琅的读书声,看不到那几个胸前挂着十字架的传教士,这些声音和影子都归寂于时间的深处,隐匿在砖瓦的缝隙,木头干涩的纹理里。我也听不到河水的喧哗,以及河面那只渡船上柴油机的轰鸣,我听到的,只有我吐出蓝色烟雾的声音。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菜在生长,鸟在远处的林子里觅食,人们各忙各的事情。我隔着菜地和一座屋子对望,我没想过要对屋子说些什么,屋子也没有向我倾诉什么。几根烟渐渐成了地上的烟灰,斜阳落下,远处的山脊上涂上了暮色,我沿着原路返回。直到多年以后想起这个黄昏,我的心里才有了挥之不去的惆怅。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一天来了,洋屋倒下了,倒在早晨还是中午,阳光里还是风雨中,我并不知道。我相信它倒下时发出过巨大的响声,腾起过漫天尘埃,就像积攒了上百年的时间“嘭”的一声烟消云散。时间的声音有大有小,大如洪流席卷,小如铜壶滴水,一根秒针在悠长的午后嘀嘀嗒嗒。一座不起眼的屋子倒了,在这座城市里,似乎算不上是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多少人在意,就像一个昨天还神态安详坐在大门口抽烟的老人,转身在村庄里消失,几声叹息过后,日子还是照老样子过着。
等我再去的时候,菜地成了光秃秃的,裸露的褐色泥土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残砖断瓦,那棵樟树也已不知去向,大概是走得匆忙,丢下一些折断的根须,撕裂的口子暴露在泥土外,一脸茫然地望着四周。我坐在一截躺倒的门框上抽烟,如同一个清醒的人置身于一场模糊的不可靠的梦境,我极力抗拒着这样一种氛围,试图在烟雾中把这些门窗砖瓦檩条重新架构,一一还原。只是我的记忆并不听从我内心的召唤,我无法在一场虚拟中重新回到那个黄昏,解开心上那些落了尘灰的暗结。我站起身来,有些失望地把烟屁股丢到地上,感到心里空空的,仿佛突然丢失了自己,再也找不回来了。
土地那么宽阔,容得下那么多东西,花园,广场,停车坪,健身区,却偏偏没有这座洋屋的一席之地。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充满了荒谬和悖论。
老房子是时间遗落的碎片,所有的事物都在上面凝固、停留。打开岁月的包浆,如同一部慢慢回放的老电影,即使有些卡,那些苦难荣光欢笑哭泣,那些旧时的风雨霜雪,依然会像水印般逐渐清晰,我们便在这样的光影流年里,触摸往事的筋骨,回到阡陌陋巷,坐在一面斑驳的老墙下,凝望不远处的芳草斜阳。在很多的时候,它充当了神的角色,以沉默的姿态,一头通往生活的来路,另一头指向心灵的归途。事实上,在推倒一座又一座老房子的时候,一片土地的过去已被连根拔起。
洋屋倒下这么多年了,我依然在这座城市里走着,经过崭新的小区,银行,超市,公园,那么明亮,那么整洁。而我已经习惯了直直地往前走,再也不回头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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