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要人住的。一段时间不住人,猛一进去,会有股涩涩的馊味扑过来,你进门须得捂住鼻子。但人住进去后,只需一个礼拜的时间,房子的气味与人的气味对冲,房子就熟啦,馊味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老家的许多东西也是这个样子。比如灶头的两只铁锅子,平时一直铮亮铮亮的,为何?因为锅子天天烧着饭菜。如果几天不用了,锅子就会生锈。那个生锈的情景实在看不下去:锅子就像揉皱了的破烂铁皮一样,锅面会不平,锅底会生出黄斑,生出锅屑来,手指一撸,墨黑。真的不敢想象,雪白晶莹的米饭,会从这个墨墨黑的锅里面煮出来。
灶具之外,家里的劳动工具也是这个德行。
父亲挑担用的扁担是树做的,不会生出锈斑来。但要是半个月不用它来挑担,扁担鲜亮的颜色就会沉落到树肉里,担面就会暗淡无光,也会起疙瘩,而且弹性也消失了。假使天天拿出去挑担,与肩胛上的皮肉接触了,有了摩擦了,扁担马上就会发光、滑爽、圆溜,像是上了清漆一般,看上去生机勃勃。扁担弯转自如,吃重的力道会一天天增加。人挑着走路,扁担的两头一起一伏,颠簸得很顺当,就是劳动的优雅的味道。
镰刀也是这个样子。割稻前先磨镰,磨了几分钟就锋利,割稻时能省好些力气。半天割下来,刀锋白亮,刀面墨黑,镰刀和刀柄就像一杆长勺子,面上乌黑发亮,很光彩,很精神。但不用了,放在壁角落里一天,那个刀口会一下子钝下来,继续冷落它,刀面更要锈蚀了。听起来有点贱,但是喜欢劳动的人也是这个样子,让他休息多了身上反而要酸要疼,干活了就生龙活虎,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
我们有时候还不比菜园里的蔬菜懂得道理多。吃玉米了,母亲说,种时,先给土地下了肥料,那个玉米呀,就长得高、快、直,身体圆润,品相周正。没有施肥的玉米个子矮短,棒子细小。母亲说,这不能怪玉米,要怪自己,因为首先慢待玉米的是人,玉米长出个穗子也是照顾你面子。想来,玉米的气量是大的,我们做人的孩子,天天吃母亲烧的饭,穿母亲裁的衣,用母亲赚的钱,有几个人能感恩母亲一生一世,这一比高低全出。
自来水进入到乡下人间了,但乡下还用着井水。比如淘米、洗衣、洗菜。井水冬暖夏凉,往井里浸个西瓜,吃起来很冷,但是不钻心,所以井水依旧年年用着。只是,我们不再经常性地清理井底龌龊了,井水打多了就浑了。这时,大家把怨气发给了不会说话的井,这是不对的。井不会说话,给你一滩不可用的浑水就是在说话。只想着自己清爽,不想着给别人清爽,最后大家都不会清爽;要想别人对你好,你得首先对人好。很简单,很管用。
最近几年,我擦皮鞋很勤快。老婆都说退休了我可以去专职擦,我也笑。皮鞋有脾性。一个月不穿,再穿,脚一下子伸不进去的,这不是脚长大了,而是鞋口、鞋面发硬了。硬穿是可以的,但穿进去后脚一定不舒服,为什么,因为鞋面鞋底与你生疏了,陌生了,不待见了。但当你穿了一天后,你发现这皮鞋又回到了原先的那个状态,感觉是皮鞋又愿意为你服务了。所以,有空无空,用眼看一下,用手摸一下,它才会乐意为你拼命奔跑。
其实,这些小东西,它们都知道人的需要,倒是人常忘记了它们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