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很长时间了，我觉得对照着节气和阳历记事、记录自然可以，而阴历有时则不靠谱。

怎么说？比如说阴历十月一，此日，一非一，一字的发音是儿化音，拖着发声略长。这一天，是中原地区和北方与清明节相对等的祭祖节日，皆郑重其事的。十月一上坟，今年迟在了阳历的11月18日，三天后便是廿四节气的小雪，已经入冬了。原本常常与西方的万圣节交会，两大鬼节并行的，而今年的十月一，却和那边的感恩节接近了。因为今年闰六月，多了一个月。

去年十月一是10月29日，霜降才过了。我从郑州出发，北上经过桃花峪黄河大桥的时候，看见北邙山上散散碎碎的野菊花才开，亮晶晶的。黄河北焦作老家，山里山外，冬小麦的麦苗出满了，但树与杂灌还都是绿的。清明和十月一回家上坟，是老规矩了。本土的守望者———老家人于秋收秋种完成之后，十月一举行报恩祭祖仪式，于坟前烧纸曰送寒衣。老家有庙却没有祠堂。而我们远道回乡，除了烧纸，还要温习故土乡情，看土地山河的变化，草木风景与人事代谢。这几年，中原地带的小气候变了，秋冬之际雨水明显偏多了，土地墒情好，树绿的时间长，秋生的杂草旺似春草。十月一上坟和清明节不同，不兴提前上坟，要当天集中起来作祭祀。大家烧纸上供香之前，主事人要带着晚辈依次把祖先的坟头认一遍，祭祀的重点，自然是离现在最近而去世的人，还要把坟头上逸生的蔓草与杂灌清除干净。虽然霜降刚过去，但土地的张力还在，地边的野菊花和蒲公英，花开得很稠很乱，牵牛花还在开，南瓜花也未开完。另外，过去在老家从没有见过红薯开花，眼前，叶子有点泛紫的红薯秧，也零星开着粉紫色的喇叭花，加上那模样很横的曼陀罗，于是，暮秋的坟地，光喇叭花便有三四种。

可是，经过了闰月的十月一明显就不同了。新世纪刚开头的时候，那几年秋冬的雾霾还不厉害，有一年到豫西出差逢十月一，分明已经是冬天了。天高而蓝，大地上刮着初冬的冷风，落叶树枯得狰狞，人都穿得厚墩墩的要保暖。洛阳的龙门山连着嵩山和北邙山，与偃师、伊川交界，这一带有白居易的墓，也有范仲淹墓和程颐程颢的墓园，而草民百姓墓，一家一连环，依着朝阳的地势，与坡地的乱石分不大清楚。太阳照着青青麦苗，冬山如睡，山道弯弯，田埂上一岁一枯荣的草木，这时全都偃旗息鼓，呈现出模糊的灰白色。一路上络绎不绝是挎着篮子上坟的人，远近是烧纸和放火鞭的人。当天在伊川县城边，二程故里的程园与县戏校挨着，练功的女孩子，穿着红色粉红色的紧身毛衣，个个头上直冒热气。

十月一祭祖是大事，相当于江南的冬至。然而，南北风习隔膜，即使在人流物流大流通的今天，南方人多不知道鬼节还有个十月一。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商务印书馆已出版的　《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其中谈到十月一，冯先生是这么说的：“经过《红楼梦》　的校订注释，又经过　《红楼梦大辞典》　的编写，一晃就是几十年了。我们在对　《红楼梦》　的认识解悟上，又自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对　《红楼梦》也断断续续地产生了一些感悟和增加了一些实际知识。有些　《红楼梦》　的语言你看起来很平淡，其实却牵涉到一个风俗，比如有一回：秦钟死了，贾宝玉跟柳湘莲说，有没有到秦钟的坟上去看看，十月一了，我要去祭扫一下，大致这个意思吧。我们当时校和注的过程中，都没有当一回事，后来上海有一个读者给我写了封信，说你在　《红楼梦》　的校注本里对‘十月一’没有注释，其实应该注释，因为这是北方的一种特殊风俗，‘十月一送寒衣’，要给已故的人上坟，因为天冷了，要送冬天的衣服了，所以有‘十月一送寒衣’的风俗。我一看到这封信，就觉得太重要了。这个读者叫萧凤芝，前几个月来看过我一次，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更加耐人寻味的问题在于，江南、中原和北方，十月一上坟的风俗原本相同。清人顾禄　《清嘉录》　记苏州风土，十月初一为“十月朝”：月朔，俗称“十月朝”，官府又祭郡厉坛。游人集山塘，看无祀会。间有墓祭如寒食者。人无贫富，皆祭其先，多烧冥衣之属，谓之“烧衣节”。或延僧道作功德，荐拔新亡，至亲亦往拜灵座，谓之“新十月朝”。蔡云　《吴歈》　云：“花自偷开木自凋，小春时候景和韶。火炉不拥烧衣节，看会人喧十月朝。”十月一乃“烧衣节”的风俗，以苏州一带为例，晚清的时候还与北京和北方相同，而且从南宋以来沿袭未断。周密　《武林旧事》云：“十月朔，都人出郊拜墓，用绵裘楮衣之类。”又吴自牧　《梦粱录》：“士庶以十月节出郊扫松，祭祀坟茔。”明代的　《北京岁华记》　《帝京景物略》　分别记载：“十月朔，上冢如中元，祭用豆骨朵。”“十月朔，纸坊剪纸五色，作男女衣，长尺有咫，曰寒衣。奠焚于门，曰送寒衣。”

江南逐渐与南方趋同，什么时候将十月一改成了冬至上坟？　原因何在？　尽管还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民俗资料，但是它并不妨碍我继续开展此项风俗调查。河南与河南人，自称为中原的，与相邻的河北、山西和陕西，这几省都有十月一上坟的风俗。湖北没有，安徽，至少是与苏北地区接壤的天长一带没有。最近，我索性利用微信作了问卷调查———

孙荪先生，曾经的河南文学院的院长，籍贯是永城人。永城地处豫鲁苏皖四省交界。我问他：孙先生好!　请问豫东有十月一上坟的风俗吗？　尤其贵

故乡。

孙先生回复———

亘古未变。与清明节对举，一春一秋。我几十年基本不变的是回家两次“送钱”，即为此。

所不同者，清明节祭扫可以提前不可推后，十月一反之，不可提前，不怕错后。

山西作家苏华，长期在省方志馆工作，他说———

晋省普遍过十月一寒衣节。

晋南送寒衣时，讲究在五色纸里裹些棉花，据说是为亡者做棉衣、棉被。

晋北送寒衣，是用五色纸做成衣、帽、鞋、被等等。吕梁临县还有竹枝词：粘纸成衣费剪裁，凌晨烧去化灰埃。御寒泉台果否用，但闻悲声顺耳来。

我在第二故乡大同，十月一曾多见妇女于门外放声大哭。而先人的迁坟与合葬，也多在这一天进行。

为什么要“早清明，晚十月一”呢？　老家人多按此理行事，而不问原因，原因的确也不好问，大家都说不知道。直到今年，我才访到了行家，我的同事小牛的母亲都八十多岁了，也是黄河北的人，看我执意要打破砂锅问(璺)　到底，她便延续前辈的声口这么说，———清明节吧，是一年的农事开头，要农忙了，忙罢麦子又是玉米谷子，夏秋两季都赶趁人，人们不能分身。所以清明节祭祖烧纸，又叫关鬼门。因为人们马上要忙起来了，顾不上阴间的鬼了，就祭拜一下，先把它们关起来。而秋收过后，冬日农闲回来了，上坟烧纸送寒衣，兼开鬼门，放它们出去野游拾钱吧。所以，这天要迟一点，迟一点也不打紧。

2017年10月23日，丁酉霜降于

甘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