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这地方水灵,精致,文气,自古是出才子的,比如明代就出过唐伯虎、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称为“吴门四才子”,个个身手了得。才子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的,风流倜傥,一任平生,潇洒得很。如今论本事,单科状元倒是不少,然样样皆拿得起来,拿起来又玩得顺手,可以称为“才子”的,则凤毛麟角矣。至少我认识的天南地北的文友中,堪称才子的,真想不出几个人来。
让我想,第一个想起来的是阿城。阿城是少见的通才,才气逸气人尽皆知,记得八十年代中有回我听美国之音,正播到阿城在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与台湾女作家李昂的对话,听得李昂拿极景仰的口气问:阿城呵,我听说你又会写小说又会画画,又会拉小提琴,又会照相,又会做木匠,又会……嗳,我只晓得你什么都会,不晓得你什么不会。她话音未落,只听得阿城轻轻吐出三个字:生孩子。我笑到把收音机掉在了地上。阿城的脑子是什么做的呢?
我第二个想起来的当是荆歌。荆歌就是当代苏州的才子。苏州城里水的灵动飘逸,园林的精致奇瑰,生活的讲究意韵,俱在他身上含着蕴着,一举一动,飘飘欲仙,一言一语,鬼灵精怪。他写小说,书一本一本,奖一个一个。他写字,文气旁逸,古意雅致。我曾拿他的字给我的一位相当不错的书家朋友看,那朋友只看一眼就说,好字! 又补充道:文人字,典型的文人字! ———他画画,是真正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然而线条潇洒如草书,墨韵深致,画面呈现的是心性同才情,神完气足。字画是讲品的,我以为荆才子的字画是上了品的。又他极爱文玩收藏,他在腾讯“大家”上辟有专栏,专谈收藏。若没有几十年的厚积、历练、目睹或过手无数的宝物,识见在胸,经验丰蕴,是谈不出那么多道道来的。我听荆歌谈玉,谈青铜,谈石头同竹器,一愣一愣,到头来他哪怕说的是假的我也会毫无道理地相信。他这个人,你看着看着,会看出他一身的包浆来。一身包浆的人,他说什么东西是好东西,你只有信的份。何况荆歌好口才,喷玑吐珠,意气飞扬。我在成都见他同一大帮藏友谈玉,谈琥珀,谈青铜件,谈得满室皆是猫眼绿。才子多情,荆才子国语当成吴侬软语,款款地、柔柔地、细细地东扯西扯,扯出对方的猫眼绿,遂有得瑟。这样的场面,我目睹过若干回,简直是又恨又爱。且荆歌端不得酒杯,一端杯,不得了,不醉不欢,不醉不散。好酒,又有酒量,且还有酒胆。
鲁迅夫子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我想也是的,人一多情,尤其才子,则满身才是人味,也才性情见着真章。荆歌是性情真率的人,虽有包浆,却十分透明。至少不装,不伪,不说对得住别人,那也是对得住自己。一个对得住自己的人,他成为你的朋友,你会喜欢得不得了。
荆歌去年在成都办了个书画展暨新书发布会。他的新书名 《珠光宝气》,里头是谈收藏的。开幕式上要有个对谈嘉宾,荆歌就邀了我去。我当然高兴,于是从长沙飞了过去。当然,展览很成功,洁尘主持的对谈也不错。来的人很多,气氛热烈。我这是第二次看荆歌办个展,头一次是在杭州西子湖畔六间房,也是展出他的书同画,那回荆歌从全国邀了不少文人去,办了热烈的讨论会,莫言贾平凹等但凡文人里写得画得的,不是去了人就是去了龙飞凤舞的贺辞。展后座谈甚是热闹,轮到我发言,我赞美了荆歌书法的才子气同书卷气,说你看看荆歌他的字,写的都是他自己要说的话。这才是个真文人。我看到那么多人围观荆歌的字画,我觉得欣慰。书者有识者,有知音,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
第二日荆歌谈收藏,昨天那些听众又都跑了过来,团团围住荆歌,让他品鉴各种宝贝。荆才子不客气,当场指出某几位的琥珀呵高古玉呵皆远不值她们出的那个价。我于是见识了什么叫花容失色。荆歌一脸灿烂,一脸慈祥,话多,笑亦多。我坐在一边想,骗骗荆歌应不是难事,你只说荆歌呵,这里朋友多,玩收藏懂字画的多,来吧。他必定振翅而来,哪怕这个电话你是从毛里求斯打给他的。
那次在成都,差不多呆了一周,我同荆歌,这里游逛那里吃喝,高兴得透不过气来。弄花香满袖,我们是挥着满袖的花香作别的。
荆歌回苏州后不久又去了西班牙。他在那边买了房子———按他的话说是哎哟,不贵,不贵! 他每年要过去住两三趟。荆歌的微信时常实况转播他的生活。一会儿是跟朋友喝酒,晒一堆酒瓶。时常又同某位画家合作,人家画扇面,一竹一石一知了,他就在扇面上题字,字的位置是经营了的,与画面配合极佳,于是双璧。他到西班牙,要不晒比苏州蓝得多的欧罗巴的天,就晒他画的马德里先生遛狗。有时候在他的凌晨两三点,他晒出一条:到这个时间了我还在写小说,你见过这样的傻子么?
不管他的日子多么活色生香,他到底还在伏案写小说。那是他心底里最重要的事情。他在写,我在等,我等着他的新书发布,同时办个展,好来邀我做嘉宾,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快活则个。
当然地,跟荆才子在一起的时光,那就叫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