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则柯
我在之江大学附属小学开始读书。后续的小学生活,则都在中山大学附属小学名下,不过这说是同一所的中大附小,却先后辗转广州市三个不同的地方、五处不同的校舍。
1947年的秋冬季节,我五岁半的时候,母亲徐碧霞率我们从温州市永嘉县家乡来到杭州,与从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到之江大学任教的父亲王起季思团聚,我的小学生生涯,也就随之在之江大学附小开始。清末民初由美国人建立的私立之江大学,位于杭州市六和塔旁边的一片山丘,俯瞰钱塘江和后来建成的钱塘江大桥,环境十分优美。
之江大学的校园,树木繁茂,错落有致,固然西式,却幽幽散发古香。我们一家,住在校园俗称“十间头”的一户,门前是一片很好的草地,对面是密密的一种细竿竹林,春天竹笋猛长。附小就在十间头下面不远的地方,可惜已经在上世纪末被拆掉了。当时上课的情况,只记得毛笔描红,写的是“上大人,孔夫子,化三千,七十士……”还有上午放学回家吃了午饭,要回到教室趴在课桌上午休。
杭州一年以后,父亲应聘到广州国立中山大学任教。初到中大的时候,我们住在市里文明路校区的西堂,我也就在那里的中大附小上学。每天早上,同学们很早就走进教室坐好,自觉地用粤语齐声朗读练习本后面印着的乘法“九因歌”:“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七八五十六……九九八十一。”班主任老师教我们国文课。她走进教室的第一个动作,常常是在黑板上写下“今天早上十分好”这样七个大字,然后才开始讲话、讲课。
1950年,我们家迁入中山大学在广州市东北郊石牌地区的主校区,这时候我就读的附小,借未修复的大学图书馆在二层的几间尚可使用的房间上课,弧形校匾让我们知道当时的全称是“中山大学师范学院附属小学”。不过,几乎从来没有人念叨这个全称,而只是说附小或者中大附小。石牌中山大学面积超大,在这里我们可以满山乱跑。
后来,学校暂借校园“洪泽湖”北面那座单身教师宿舍楼首层的十几个房间上课,再后来,在教授住宅区松花江路东偏北的地方,我们有了自己的新校舍,那是打折的一长条平房,有十几个房间,学校大门的匾牌直书“中山大学附属小学”。
1952年冬,内地按照苏联培养专才的模式大规模改造高等教育。这次“院系调整”把中山大学和岭南大学为主的南方一些大学的文科理科集中起来,在位于广州珠江以南康乐村附近原来私立岭南大学的校园,成立新的中山大学 (大学扩招以后,这里叫做中山大学南校区)。于是,我也随之入读在原来岭大附小校舍重新组建的这所中大附小。在读过的所有六处大学附小里面,就数这里环境最好。
美国人创办的私立岭南大学,校园讲究规划。树木草地之间,主要建筑尽可能对称地分布在南北中轴线的两侧。例如学校办公楼格兰堂、学校图书馆马丁堂、理学院陆达理堂、用作农学院和博物馆的十友堂,虽然从东到西依次从马岗顶那边比较高的地方向校园西部地势比较低的地方分布,却还是整齐对称地安排在校园南北中轴线两旁。
但是在现在中山大学第一教室楼后面,依着马岗顶西北山脚的弯道,却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六座漂亮的两层小楼和一座叫做陈嘉庚堂的微型礼堂,那就是当初岭南大学的“附属小学建筑群”,每一座都有地下室。本文题头照片,就是从最南的一座小楼拍过去的岭南大学附小建筑群。七座小楼从南到北,楼距四五十米左右,梯次排列,绕着马岗顶弯过去。在题图照片上,基本上只能看到七幢小楼的头三座,那第三座就是小学的礼堂陈嘉庚堂。
翻开余志主编香港商务印书馆2004年出版的主要介绍岭南大学建筑群的 《康乐红楼》,我们知道那六座小楼,都叫做“附小寄宿舍”。然后隔着下沉式的附小花园,现在是中山大学电话班的那个地方,说明文字是“附小临时课室”。在这原来的临时教室,你可以辨认出东边已经加建了一块出去。在当初的这个附小花园,现在还可以看到一个亭子和一个花圃。亭子依旧,花圃原来可是立着石的喷水池。孩子们课余赏玩的去处很多。
既然六座小楼都叫做附小寄宿舍,只有一座是临时课室,那么学生上课的地方够吗?
带着这个问题,我请教了附小早已退休的薛老师。薛老师告诉我,那些两层的附小寄宿舍,每个年级一幢,都有教室、宿舍等等。每个住校的小学生,都有一个布口袋,每天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里面,挂在床头,就可以安心读书,愉快游戏,而保姆会把这些布口袋收去,衣服洗了晾干折叠好,再给他们送回来。查 《康乐红楼》,每幢“寄宿舍”楼上当中的大房间是男生宿舍,一端有教员室和保姆室,另一端是浴室厕所,楼下大房间是教室;另外有比较小的女生宿舍、教员室和浴室厕所,配备完善,照顾周到。听说这些,一位同行就说,她在澳门读大学的时候,就享受
住校的这种服务,每个同学都有用不完的交洗定额,只是到了高年级,希望接触社会,她才申请住到校外。说起来我比较熟悉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也是这样,无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低年级时候必须住校,就是要让你养尊处优,心无旁骛。
薛老师说,后来因为住校生不是很多,六座小楼也不全给小学生用,最北边靠近现在管理学院的那一幢,就成了幼稚园的天地。记得我在这里读毕业班的时候,不住校的同学是多数,我们这个六 (乙) 班的教室,在当初附小“临时课室”的楼上。
附小还有几个专用教室,比如配备钢琴的音乐教室。大部分体育课都在大学的场地上,却依稀记得雨天曾经在室内上体育课。另外,自然课老师曾经带我们在小礼堂地下室做实验。
今年大年初二,我陪杭州几位旅友欣赏了岭南大学旧址。不久以前,我又为我们中山大学岭南学院几位年轻同事导览。当他们听说我曾经在这样的地方上小学,都有人禁不住就叫了起来。的确是这样。回想我自己从这里小学毕业以后参加全市统一的升学考试,没有被心仪的中学录取,而是被调剂到一所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初级中学。这肯定是因为我考坏了,怨不得别人,但是那学校所有教室和老师办公的地方加起来,统共只有一座旧祠堂。从环境幽雅一溜小楼的小学,来到只有一座祠堂的初中,那落差也实在太大了,让我郁闷了好久好久。
在“院系调整”中改组为中山大学附小以后过了几年,中大附小搬到了现在紫荆园餐厅北坡上面原来岭南大学神学院的地方,那时候我们已经读中学了。后来,附小更落脚现在中山大学西门进来西侧一幢新建的口字形校舍,这座校舍也已经在上个世纪末被拆除。
因为发展很快和喜欢拆建,现在许多年轻人感叹他们当年读书的小学已经找不到了。回想起来,我曾经读书的六处大学附小,倒有两处的建筑还在。一是石牌洪泽湖旁边借用其间的那座单身教师宿舍,现在显得破烂。而原岭南大学附属小学这一溜小楼,却像是掩藏在绿荫的珍珠,岁月沧桑之下,越发显得珍贵,有可能是内地现存九十年前就建成的最贵族化的小学。我有幸在这里读到小学毕业,那是人生的重要时光。当时在大学附小读书的一个好处,是附小同学可以沾光大学设施,甚至参加一些大学的活动,从而校园变得很大。
八十多岁的薛老师,身体现在仍然很好。据我观察,她是附小同学心目中非常慈爱和豁达的老师,很受同学们爱戴。她的丈夫何老师给我们班上过历史课。下次,我要专门给大家讲讲我们在这里的音乐老师梁元竞,怎样让我这个毫无音乐悟性的学生也终生受益,并且惠及我自己的学生。他们和其他一些老师,都是原来岭南大学附小的老师和后来中山大学附小的老师。
诸位来到广州,要是有半天宽余,建议到私立岭南大学旧址包括其中的附属小学建筑群看看,体会大学的创办人如何试图将美国大学校园与华南建筑风格融为一体,感受他们要创办怎样的大学,营造怎样的一个环境、一个氛围,培养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