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
小引
昆曲在我生命中占了一大部分重要性,每一个记忆总是新鲜的,愉快的。曲友中不管是哪一方面工作者,对于昆曲的热爱,无异于对宗教的感觉,无论老少贫富,业余或职业者,相互之间也相当于教友的亲切。他们的演、唱或生活琐琐小事,即使远隔重洋,即使生死之隔,总不时在我眼前一幕幕地重演出来。因此常在人前滔滔不绝地叙述。朋友们劝我写出来,我总说:
“还早,还早。”现在一想,不早了,不早了! 还是写吧。这些亲闻见的小事,虽无关紧要,却自有他们真性情在其中。在这儿要写的曲人,包括演、唱、研究、创作等等,或一句不唱、一字不写的爱好者、护法者。
我所参加过的曲社,在此先略提一下,以后引用时就不细述了。苏州的道和曲社,有吴梅、张紫东、俞锡侯诸先生等,禊集中人名我不熟习。还有几个不能记忆的曲社名字。惟女曲社,名幔亭,是吴梅先生发起的,有陈企文、樊颖初、诵芬、王佩珍女士等。上海的虹社是赵景深先生主持的,有汪一鹣、张元和、顾传玠等。北京的谷音社以清华师生为主,是傅侗 (红豆馆主)、俞平伯先生发起的。青岛的青光社有路金坡、王百雷、孙誉清先生等。成都的歗隐社有路金坡、石璞、李梦雄先生等。重庆曲社是项馨吾、范崇实、何静源先生发起的。还有北碚的重庆师范的师生有翟贞元、程虚白先生、笪瑞珍、刘少侠同学等等。更有许多曲友不属于任何曲社。年代久远,无当时人可问,无记录可参考,关于曲人的籍贯、家世,以及演出的详细地点与日期等等,不能记忆,难免有些错误处。读者中如有改正处,是非常感激的。
杜鉴侬 周敦瑜
杜鉴侬名岑,是四川白沙人。一九三八年在成都曲会遇到他们夫妇。鉴侬是早年北京大学法科毕业生,在朝阳大学教过书。他唱的是官生曲子。敦瑜唱的是闺门旦,都唱的是清曲,不带道白。(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叫小乖,小的叫小苹果,我和小苹果玩得最熟。
我同两个弟弟逃难到成都,租湖广会馆大厅旁两间,四壁空空,一无所有。敦瑜为我们治了些家具及厨房用具,因此我们方有个可以安身之所。在成都约半年之久。每日下午,夹着支笛子去她家,这时孩子们上学,鉴侬去省政府办公,正好唱曲。我们或一同唱,或我吹她唱。她没有学过的曲子而我已学过的就为她拍。我为她拍了 《寻梦》同 《描容》。到五点钟后,她就忙孩子、忙晚饭,这时鉴侬下班,我接上为他吹笛。鉴侬唱的曲子没有敦瑜多,他最喜唱 《长生殿》 闻铃第二支 《武陵花》,每唱时都很激动,即使行走时也哼着此曲。一天他下班回来,满头大汗连声说:
“惶恐啊! 惶恐!”四川人说话都很文雅,出于他口就更文了。敦瑜问:
“什么惶恐惶恐? 这样嚇人!”他还是不解释,还是继续摇着头说惶恐。这天也没有再唱曲,更没有唱 《武陵花》。敦瑜也没有再问,只轻轻地笑着同我说:
“这个迂夫子!”我也跟着她笑。晚饭时鉴侬不言不语,不似平时有说有笑,十分不自在。晚饭完毕,他才慢慢告诉我们,原来如此:
他每日在办公室,没有事时,一面低声背曲子,一面在废纸上默写曲子。这天公文看完,摊开来没有收起,上面加了废纸,又在默写曲子,废纸完了,就在公文空白纸尾接 (着) 写曲子。以后公文出去了,是个下行公事。一个职员进来,指着公文纸尾问:
“杜秘书,此话怎讲?”原来他写的是《武陵花》 的下半段:“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直写完尾声。我们听了,笑不可抑,他仍是在惶恐中。
鉴侬工颖拓篆刻。在送我一个牙骨扇面上拓了古泉同古器皿,可惜矾重,都粉碎了。又送我一小横幅,是个绢面,左边是朱拓大齐天保造像,中间为一 (商周铜器) 卣,以石青金粉同墨混拓,一如熟坑青铜器皿。上下盖的印章,配合起来,愈看愈动人。有一章上刻“杜岑五十以后作。”现在算起来也有百岁以上了。
他为敦瑜抄的曲谱,真是绝无仅有。一般抄曲,或在空白纸上,或印格子,曲文是直行正格,曲谱是斜格,但不能抄道白。他一律自己画格,遇到道白时即画小直行。数好字数行格,抄时一字一工尺都不丢。写的是瘦金体,但并不是瘦骨崚嶒,真是秾纤合度,细致绝伦,每出戏一个折子,每六折一锦函,每四函一个楠木盒子。每函都有名曲家题诗或字。浩劫中,以为工尺谱是密码,也是不白的罪名,当然同毁于烬了。
一九七九年得敦瑜信说:
我老头为我手抄曲谱,多少名人题跋,无一幸存……你回过祖国,多少事不用说,你大哥一生最喜欢书籍字画,现在萧然四壁。有时闷极,想找一部 《西游记》 开开怀而不可得。此种乏味生活真是无聊! 阎罗王不要命如之奈何!
我正想着一定托人从香港寄一部 《西游记》 给她,信还没写,她人已去世了,如何寄 《西游记》? 又寄向何处呢? 剩下的两封信,一张颖拓,无限记忆。
许振寰
许振寰在浒墅关蚕桑学校毕业后,分派到各乡镇去工作,栽培良好蚕种,教农民养蚕。她自小父亲去世,寡母带着她姐妹俩过日子。伯父管教她们很严,不许唱昆曲。但她更是酷爱昆曲。初见她时,是在苏州怡园,幔亭第一次同期中。
我家中每周总有两三次笛师来拍曲,或教身段。她虽跟着我们一同唱,但不随我们学身段,只坐在一旁做记录,记得十分详细,连手指从何处到何处,脚步从何处到何处,眼神从何处到何处,用蝇头小字一一记下。她从不登台演,只在同期时在曲台上唱唱。就是清唱也瞒着伯父。一九三六年,因救济湖南水灾,苏沪曲友都集于苏州,演了三日三晚昆曲。我们共推她上台演一出。她初想演《反思凡》,《反思凡》 是苏州一位教育家兼佛教徒改了 《思凡》 原文,加减了几个字,例如:“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改成“一心定要成佛,要念弥陀般若波罗”。我们一致反对她演此,于是她改演了 《慈悲愿》 的 《认子》,她演正旦,为唐三藏的母亲,陈企文演小生唐三藏。在戏单上不敢用真名,因怕伯父见到,用的是静观楼主。
振寰的唱工非常稳妥,是闺门旦的嗓子。唱曲同演戏都很认真。她的唱腔饱满动听。正旦稍嫌不够,同时又同我的大姊元和演 《红梨记》 的 《亭会》 就合式了。
她的唱曲是忙里偷闲,是不敢在自己家中练,即使练也是不能有笛子伴奏,只在我们家中上上笛子。
惟一曲友同我在一起背曲的就只是振寰,不管在火车上,轮船上,两人挤得紧紧的唱,又怕人听见,又怕自己听不见,同 (似为“从”———编者) 动身到目的地没有五分钟不在背曲。一次她分配在一个小镇上工作,同我约好为她送蚕种,我清早乘火车到浒墅关领了蚕种,所里人为我雇了一辆独轮车,一边坐我,一边放一个大纸盒,盒中有几张纸,上面布满蚕子,一共不过两磅。我怕不平衡,尤其走在极窄的田坝上,身下就一片水,心里有些悬悬的,但不到几分钟后便觉得自由自在了。一路上平畴远树,疏疏落落的几家人家,正是初春时候,还不到忙月,田中无人,草坡上有水牛在吃草,独轮车咿咿呀呀经过时,它便凝视着我们,好一对温良的眼睛! 对面来一个挑蔬菜的担子,见到我们就转到另一田坝上等我们走过再走。车夫告诉我乡间的规矩是轻车不让重担的。
到了振寰的工作地,她住的是村里三间土屋,近处一丛桑林,桑林以外也是一片水田。白天她忙于蚕事,晚间我们俩坐在池塘边唱曲。先是背 《琴挑》、《楼会》等曲子,以后就一字一腔,反复打磨。当时我俩最喜欢打磨的是 《认子》 同 《寻梦》。乡间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一黑就没有人声了。那时鸦雀无声,蛙虫俱寂,连月亮也没有,只有闪烁的星星,宇宙为我们所有,曲子为我们所有,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一字一腔尽是“心声”。此景此情,何可再得!
抗战中在重庆同振寰又相聚于曲社,她已婚有好几个孩子,比以前更忙,仍事蚕业。这时她已无伯父拘管,尽可唱曲演戏,登台也不必用“静观楼主”了。
一九八七年回国,振寰已去世多年。在汤显祖纪念会后,在二姊允和家中见到张继青。我问她:
“你的 《寻梦》 唱腔不像姚传薌老师的,有些小腔同我的接近,是谁给你拍的?”她说:
“许振寰老师为我拍的,她教过我们两年。”
可惜振寰的曲子没有录音,她唱得细致,讲究。但在张继青的 《寻梦》 中还依稀存在一些,也就可贵了。
(《曲人曲事》 是张充和在上世纪90年代撰写的八篇回忆曲友曲事的短文。她本计划继续写下去,但终于因年事渐高,未能如愿。本刊选用“小引”及其中的两篇,均是未刊稿。全组文章将收入 《张充和诗文集》,由北京三联书店近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