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郎
那些年,我们的游戏主战场在弄堂里。旧式里弄的主弄和横弄四通八达,是孩童的乐园。我们从前弄堂进,后弄堂出,从自家前门天井、客堂进,从后门灶披间出,追逐打闹,嬉戏玩耍(主要是“官兵捉强盗”)。直到夜幕悄悄降临,弄堂里昏黄的灯光亮起,各家父母“阿五头、小六子快点回家吃饭喽”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才一头汗水地回家。缺少玩具的年代,却成全了人和人交往的机会。现在的孩子,物质上丰裕了,整天和手机、变形金刚等机械玩耍,却缺少互相打闹带来的别样的欢娱。有心理学家对孩子的喜欢打架作过人性化的解释,认为孩子离开母亲怀抱以后产生了皮肤饥饿,打闹行为实质上是一种心理补偿。以此推理,越是没父母疼的孩子越喜欢打架,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武腔的”和“文气的”
玩耍是孩子的天性,虽然常常赤手空拳,但照样可以忙得不亦乐乎。我们玩过跳“山羊”,做“山羊”的,站直弯腰90度,跳者一段助跑后借势双手撑在“山羊”的背上跳过去,然后互换角色。这游戏要求“山羊”撑得住分量,练的是腿部和腰部的肌肉。而跳者练的是手臂肌肉,练的是手脚并用的协调性。还有“斗鸡”,玩伴们把一条小腿抬起来,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之上,用手扶着形成一个由肌肉和骨架组成的可以战斗的三角,以金鸡独立的方式蹦跳着与对手搏杀,那战斗的三角或撞或顶或撬或压,互相角力,双方比的是力量,比的是技巧,比的是耐力,是斗志。“斗鸡”既可一对一斗,也可一对多斗,也可多对多斗,大冬天一场斗下来,汗流浃背,内里的棉毛衫裤都会湿透。
最“野蛮”的要算摔跤,一群“野小人”的青春荷尔蒙在肉搏中尽情挥霍。没有教练就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大背包”“小背包”“扫堂腿”“锁手”“伴腿”“反关节擒拿”等技巧性的动作就这么无师自通。“文革”中武斗之风席卷而来,凡是打架时小有名气的必然要在各里弄间窜访,以期得到邻里江湖的确认,倘有不服,或单打独斗,或约架群殴,争立山头。弄堂里时兴练身体也与此背景有关。没有器材就自制,练臂力的哑铃是水泥浇制的,练胸肌的杠铃有时就用三轮车的轮轴和两个轮胎代替,练完后相互秀肌肉,和现在的健身房也不差什么。
弄堂里也有文雅的体育活动,比如打乒乓,而所谓的台,只是水泥的洗衣台,拿两块砖,中间架上一根细竹竿就能开打了。至于乒乓板,常常是不贴海绵胶皮的光板,乒乒乓乓不一会儿就把球打裂了。还有就是打三毛球,三根鸡毛插在一个圆形橡皮包着的软木中,学名大概叫板羽球。比赛为六分制,赢者续打,摆大王,输者下场,轮流上阵。有一天我超水平发挥,连续摆大王几个小时不下场,谁料乐极生悲,当天晚上即发烧到39点8度,烧几天不退,住进了仁济医院,诊断下来是急性淋巴结炎。脸朝天花板卧床一个多星期,烧退后下床,小腿肚还直发抖。老话说,祸兮福所倚,在养病期间我才知道食品中还有麦乳精、蜂皇浆什么的,麦乳精不仅可以调一调冲水喝,还可以趁大人不注意,不动声色地直接舀一勺放进嘴里不声不响地泯着吃,偷着独享满口的香甜。
更文气的是斗火柴棒———自来火棒头。那时家家都有火柴,不抽烟的人家,每天也要生煤球炉子的,用过的自来火棒头就成为游戏工具。火柴棒有粗有细,材质上也有些许差异,斗棒头,就是比谁手里的棒头坚韧。一根棒头支撑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双方各支一根对顶,断裂的输,斗赢的那根就是“大王”,为了保护“大王”,增加“大王”的成色和威风,我们会把画图的蜡笔为“大王”上色,既漂亮,又增加了“大王”的善斗性。所以闲暇时在地上捡拾用过的自来火棒头也是小伙伴们的“功课”。
放学后
那些年,我们的游戏成本低,受客观条件限制少,好多游戏男女皆宜。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书包一丢,弄堂里各种游戏就登场了。很多是在弄堂的水泥地上玩的,可谓是接足了地气———掴香烟牌子、打弹子、跳格子造房子、顶橄榄核子,顶石卵子等等,不一而足。
上世纪初从欧美引进的香烟,都是软包装的,为了使烟盒挺括些,也为了做广告的需要,后来就在软烟盒中衬一张硬纸片。纸片上有彩色图案,内容有戏曲类的,古典文学类的,仕女类的,服饰、花卉类的等等,这硬纸片就成了我们玩乐的香烟牌子。玩法是将一张香烟牌子放在地上,对方手持一张香烟牌子用力掴向地上的那张,如果地上的那张被掴得翻过来,掴者就赢了,就能把地上那张据为己有。赢得多的就常常把所有的战利品捏在手上在同伴中游走,既有炫耀之得意,又有挑战之威风。
所谓打弹子就是将一颗玻璃弹子放在地上,人取蹲位或取站位,将一颗弹子捏在手上用拇指弹出,击中地上的那颗为赢,并赢得弹中的那颗。那时的弹子有实心的和花心的,在我们的眼里都是稀罕的玩物,尊称其为水晶玻璃弹子,即使这些弹子被打得表面千疮百孔了,也舍不得丢弃。
跳格子造房子的玩法更简单,用白粉笔在地上划出一个个方格子,玩者或用双脚并脚跳,或用单脚跳,要求都跳在格子内,跳进的格子多者为胜。这种游戏最伤的是鞋子,鞋底在水泥地上磨薄磨破了,鞋尖被脚趾顶穿了,让不少人家的父母心疼不已。
吃剩的橄榄核子和捡拾来的石卵子也都是我们的宝贝玩具。把一颗橄榄核子或石卵子放在地上,人站直了用另一颗瞄准地上的那颗落下去,把地上的砸得移位了就获胜。
当然女孩子更青睐的是踢毽子、跳绳子等,值得庆幸的是这两种游戏延续至今依然不衰。最近,我还在网上看到彩色的游戏棒又复活了,成为家长和孩子共玩的亲子游戏,继续时髦。
这里还值得提一下以备忘的,是当年流行在女孩子中的翻麻将牌子。用布料做成一寸见方的小布袋,里面装上沙子或者小石子,也有装进赤豆、绿豆、米粒的,分量依个人喜好的为准。游戏时,桌上放着数块麻将牌,玩时一手将小布袋扔向空中,另一手要在布袋落下之前迅速地将桌上的麻将牌翻个身,同时用手接住掉下的布袋,依此往复将桌上的麻将牌全部翻一遍,抛布袋数少者胜。当然其间如果布袋落下未接住立马就输了。这个游戏能够考验游戏者的身手敏捷度。
那些年没什么钱买玩具,但是却激发了人就地取材、“无中生有”的创造性。做功课无聊了,撕下一张废纸,用手折叠出一只飞机,张嘴在机头上哈口气,祈愿它飞得高远,然后奔跑两步将纸飞机“咻———”地送出去,拉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胡乱打转到一头栽下去也是常有的)。吃剩的药水瓶里放上肥皂水,一根吸管将肥皂水吸进管里,然后噘起小嘴吹出一个个肥皂泡飞向空中,看着多姿多彩的肥皂泡在太阳光里飘逸,心里祈愿梦幻般的泡泡不要在眼前破灭,看着身边比自己还小的懵懂小儿追逐奔跑……现在每次在一些景点看到游客买了鸽食喂鸽子,让一群鸽子绕膝逐食的场景,甚至微信圈里撒红包让朋友们争着抢,我总会在脑子里将它和小时候吹肥皂泡,起蓬头,让人追逐嬉闹的情景叠加在一起———年代虽然不一样,人的本性还是差不多的啊。
四季轮回的歌
春秋两季,有风的日子里,我们会自己动手制作简易的风筝,将其称呼为鹞子。制作路线很简约———弄来一些有韧性的稍厚实的纸,将其剪成平行四边形的几何图形,用两根细竹片呈十字交叉将纸片四角粘牢,然后取一些废纸剪成长条,首尾相接为鹞子粘出长长的尾巴,最后在竹片十字交叉处系上绳头。趁着有风,我们拿着自制的鹞子,到人民广场迎着风跑起来,边跑边放线,让身后的鹞子尽可能地飞向蓝天。鹞子飞到一定高度后就站定,将业已绷紧的线紧紧地捏在小拳头里,目光紧紧随着高远的鹞子,生怕它断线飞走。巡看飞得最高的那个伙伴,脸上的神情一定是肃穆端庄的,但是内心的得意和满足却藏也藏不住。
其实古人讲的玩物丧志也有失之偏颇之处,那些年的不少游戏都锻炼了我们的体力、毅力,有的还具有相当的竞技性。其中有代表性的是滚马桶圈———听来名称不雅,但玩好了不易。马桶圈就是箍马桶的铁圈,玩伴们用铁丝做一个弯钩,将马桶圈立起来,手持铁丝钩将圈钩住,然后边走边推着圈向前滚动,圈倒下即输。游戏虽简单,但难在持久。要求腿脚有力,步伐稳健,动作协调,人、钩、圈一体,手上要有软硬劲,眼睛要注意路面的平整,小心避开坑坑洼洼,即使碰到了磕磕绊绊也要及时调整,恢复平衡。有一次,小伙伴们比赛,其中的高手竟然从人民广场出发,一路将马桶圈滚到杨浦区,这是令今人难以想象的一个记录,也是难有机会复制的一个“壮举”。
当然,当年也不尽然都是些不花钱的“穷白相”。比如斗蟋蟀,有些小钱就会混到连云路的花鸟市场上买几只玩。一般要挑头大些的,因为头大牙齿也大;还要挑腿长些的,因为腿长扒得稳,抓地的力量也大,不容易被斗翻。有时候小伙伴们也会约着去公园里或城郊结合部捉蟋蟀,不过最远也就从市中心走到现在的静安区的彭浦新村。我们在石头缝里翻找,因为据说石头缝里的虫子比泥地里的凶悍。侥幸捉到了几只,放入小的竹筒里,再放些饭粒进去,用棉花将管口塞住。斗蟋蟀时,斗者双方都小心翼翼地拿出小竹管,将自己的宝贝稀罕物倒入盆中,中间人用丝草引逗双方战将,勾引它们露出“獠牙”,振翅亮相,进入厮杀。几个回合下来,总有败下阵来的,输得惨的,会被胜者甩出盆外,有的还会被咬断一条腿。有时输的一方主人不买账,就会“作法”,把自己的爱将捧在手心,向空中抛三下,再放入盆中。此时败将有可能会斗志再起,重新投入厮杀,不过胜算其实不大多。
到了夏天,时兴养热带鱼了,弄堂里总有人自己做鱼缸,用铁皮架子,买来两毫米厚的切割好一定尺寸的玻璃,用白水泥做粘结材料,简陋的鱼缸只要不漏水就行。之所以从养金鱼到养热带鱼,是因为大家觉得热带鱼漂亮,其中色彩最绚丽的当数孔雀鱼,可能因了繁殖快,所以价格便宜。可惜到了冬天,由于当年都没有保温措施,这些鱼儿往往无疾而终,只好来年重新再养。
游戏是不分年龄的,任何年龄段的人都有游戏的兴趣。虽然有人喜欢独乐乐,有人喜欢众乐乐。游戏在不同时代也有不同的玩法,但是从本质上说,它是人际间进行的一种社会活动。游戏促进着人际交往,一些人文思想、情感,在游戏的过程中会得到潜移默化的滋养。游戏的器具充其量只是媒介,重要的还是人,是人与人面对面的接触交流。在游戏中,人对玩具的亲近倘若超过对人的亲近,就会弱化人的社会交往能力,无形中减弱人的社会属性。从这点而言,那些年我们玩过的游戏虽然简陋,却可能更接近游戏的本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