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玉
我家钟点工阿姨是绍兴人,来上海做工20年,今年49岁,来的那年,她才29岁。她一个人从绍兴来,老公儿子都没带。老公在绍兴老家做点木材小生意,那年儿子10岁,就留在了绍兴老家。活儿干得最多的时候,她一星期跑13户人家,早上六点出了出租房,骑上脚踏自行车,做完一家,又踩着自行车去下一家。
一天,某位东家问她,你想你儿子吗?阿姨笑起来,想啊,自己生的,哪能不想?东家又问,你这么年轻,想你老公怎么办?阿姨爽朗地笑,笑得快岔气,说,习惯了,要自己赚钱,守着老公没用的。东家立马警觉起来,问,你不怕你老公在外面找女人吗? 阿姨没出息地说,我不想那些,想也没用。东家无语片刻,心里升起另一个狐疑,亲昵地问,你在上海有男朋友吗? 这下阿姨笑得更响了,她说,我没有男朋友,呵呵,真的没有,我以前做的一个东家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有男朋友耶。
阿姨的形只影单激发了人性的慷慨。东家豪迈地说,你哪天要是想回绍兴老家了,说一声,我们不扣你的工钱! 阿姨的面孔飞起两片红,咯咯地笑,连说谢谢。
想起10年前阿姨第二次到我家,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她。那段时间我太无聊,看了很多推理侦探小说,特别想测试一下,一个人的表面与他们的内心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反差。然而离家一段时间再回来得到的结果令我沮丧:主人不在,阿姨无非是打扫卫生、喂猫铲砂,连一丝破绽也没有露。
阿姨在愚园路一幢有些破旧的老房子里租了一小间。这间屋子看样子是原先的公共卫生间改建的,狭长,一头进门,另一头有个朝北的小窗户。位于一楼,光线阴暗,一踏进门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混杂着旁边厨房和卫生间的味道。每天晚上,她收工回家,给自己倒一杯绍兴黄酒,一边嗑着喜欢的南瓜子,一边看电视里东家长西家短的吵架节目,对擅长调解家庭纠纷的某大妈尤其佩服:啧啧,能把那些想要骗婚嫁上海没钱瘪三、落上海户口享受上海失业补助金以及未来养老金的外地女人一眼看穿。这些夜晚,是她老享受、老惬意的辰光。
阿姨跟东家们相比,除了钱少,日子过得蛮不错。她喜欢现在的生活,曾经有几个人看中她,要她做住家阿姨,都被她谢绝了。她觉得做钟点工可以东家聊聊,西家聊聊,呵呵,每天都蛮开心的。眼下连东家们都知道,要开心太难了。有一个“港籍沪人”大老板身价上亿,对于阿姨每天都这么开心非常地怀疑,为了表示他不相信阿姨每天真有这么开心,在一个春节,在给比他小四十岁的嫩模女友买戒指时,也顺手给阿姨买了一枚镶水钻的戒指。当然了,阿姨拿到这枚戒指时,很是苦恼,戴起来嘛,像是从哪里捡来的,不伦不类,卖出去嘛,戒指这种东西卖给谁呀,人家还以为是离婚戒指分手戒指呢,再说会伤了“港籍沪人”与自己之间的主雇情谊。
出于女人的同病相怜,我和阿姨渐渐地说起了贴己话。概括起来,她的故事是这样的:她之所以下决心抛夫别子从老家出来做工,是因为她幼时无母亲怜爱。嫁人之后,她看不见老公赚了多少钱,反倒是常常看见有人来追债。她知道这一辈子只能靠自己了,而且手上一定要有一点养老钱,于是在29岁的时候,丢开10岁的儿子出来做钟点工。这几年她每年大约可以攒下两万元钱。每年她一个人在上海的生活开销包括租房在内省吃俭用大约是两万元,乡下各式各样亲戚朋友婚丧嫁娶的人情费大约也是两万元,有的年份还不一定够,因为现如今乡下又回归传统了,特别讲究起礼数来。有一次,我替她揪心那些血汗银子,提醒她,你出的这个“起基礼”(新建房子起地基送的礼金),以后你怎么收得回来呢? 你家的房子不是十年前就盖好了吗? 阿姨说,呵呵,没办法,我讲把侬听啊,这个礼是一定要送的,现在乡下就兴这些,越来越讲究老规矩了,侬晓得哇?
如果没有后来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自己气量的狭小。后来这件事是这样的:一天,阿姨正好在我家干活,忽然接到她老公的电话。挂上电话,阿姨说,儿媳妇怀了二胎,儿子想要买辆车,考虑到以后两个孩子的安全,儿子打算买一辆25万的进口车。老公觉得儿子这么想自有他的道理,二话没说,也来不及跟她打招呼,就把这些年她攒下的15万元全部取了出来,给儿子拿去一起凑足25万元买车了。
我不敢正眼看阿姨,我怕我会说出些至理名言得罪人。
片刻的沉默之后,只听得阿姨幽幽地说:“那些钱他拿去就拿去吧,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他总说,他小时候我不在他身边,不管他,呵呵,喊我后妈呀,刚刚在电话里喊我妈了。钱存起来没用的,钱要用了才有用,拿这些钱弥补他心灵的创伤蛮好的……蛮好的……”
虽然缺乏理由,但是我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