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合隼雄是村上春树最崇敬的学者,也是当代日本最重要的心理学家之一。他的《童话心理学》(赵仲明译)今年三月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了。这是一本有趣而耐读的书,其主要话题多来自《格林童话》中的名篇。它不是以学术论文的形式,而是以随笔形式写成的。这种写法的好处是自由,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身边的例子,灵感忽来的联想,都可随时组织到文中,给人以亲和力,有雅俗共赏之效。但难处是稍不注意,就会东拉西扯,言不及义,读时颇觉好玩,读后却无所得。河合此书可视为这种写法的一个楷模。他用的是最日常最平易的谈话风,反而令人咀嚼不尽。如在第一章中,由童话讨论到荣格的原型(原始意象),他信手拈来地说了一句:“理解原型需要上述主观体验,当然,必须是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体验。”这话看似轻巧,却凝聚了他半生的研究经验。
荣格学派很注重童话形象的象征义,作为其亲授弟子的河合自然也不例外。比如,他会说:在童话中,“鸟代表了灵魂和精神。鸟与人不同,它能在空中自由飞翔,这是唤起这种形象的最重要的原因。或者说,鸟经常与忽然闪现的灵感、思维的流向、幻想等事物联系在一起。”(第51页)他又说:“乌鸦作为能预告未来的动物,经常出现在神话和童话、寓言故事中。……乌鸦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这可能与自古以来就将乌鸦和太阳联系在一起的信仰有关。中国有太阳骑在乌鸦身上的故事,也有乌鸦住在太阳中的故事,还有三只脚的乌鸦象征太阳的说法。”(第134-135页)关于火,关于青蛙,甚至关于烤炉,书中都有特定的解释。此间有些自称是学了弗洛伊德-荣格心理学的论者,常用这种方法解释梦或童话,他们将这种象征义固定化,到处乱套,这使许多读者对荣格的理论产生了很大误解。不同童话中的形象即使存在潜意识的象征,也未必全都相同。“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的寒号鸟不代表灵魂,被狐狸骗去口中肥肉的乌鸦也没有预见力,可见千篇一律的解释会导致怎样的荒唐。事实上,荣格本人对原型的解释常取谨慎的态度,河合隼雄更其然。读本书就可以知道,他们只是把众多童话中有共同象征义的形象集中在一起,发掘其中的潜意识内涵,却并不将所有童话中的此一形象一律贴上象征什么的标签(真要那样学心理学就太容易了)。荣格曾因非洲的山民崇拜太阳,误以为太阳是他们的神灵,结果受到山民的嘲笑,他们崇拜的只是初升的太阳,而“高高在上的太阳确实不是神灵”,能成为他们神灵只是那一瞬间的自然现象。这一教训,使荣格后来的研究变得具体而深入了。河合也始终牢记乃师的这一教训。可见,象征义需要从作品内部寻找,它可以与别的童话的象征义一致,却不能由外而内地套用,更不能以此取代对具体作品的体验和分析。
下面略述书中的内容。全书共十一章,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带有“总论”的性质(那其实正是读来最轻松的两章,显示了作者举重若轻的理论功力);其余九章,通过《特露德太太》《三个懒虫》《玫瑰公主》《两兄弟》等童话,系统阐释了人生的奥秘,指出了童话常常是人生中未被注意的(即潜意识的)那一面的补偿性揭示。第二第三章,主要环绕母性的两面性展开。在人的显意识层,母性就是慈爱,但事实并不如此,母性也有残忍的一面,人们都将它放到潜意识层里遗忘了,而童话就来提醒大家。他告诉我们,包括《白雪公主》在内的那些恶毒的继母形象,原本都是亲生母亲,后来才被整理者改为“继母”,以让人的意识易于接受。他把母性分解为:生-生育-培育-支持-包容-控制-诱惑-吞噬-死,那两极就是“善母”和“恶母”。童话中牵涉到“好奇心”的地方很多,好奇促进了人类的创造性发展,但也往往将人引向死亡。童话中的孩子偷听了父母的秘密,常成为死的直接原因。作者从中论述了在母性的绝对控制下人生的悲剧,而孩子只有在摆脱母性控制的时候,才能得到成长——这就从童话与玄学中走出来,让我们看到了现实人生的秘密。第四章借《三个懒虫》,论述了“惰性与创造力”。格林笔下有很多懒人多福的故事,日本童话中也有,这本来是人在劳累之余,渴盼有一点逃避的幸运,这并非美德,故为正常意识所不屑,而保留在童话里,却能引起每个人(人人都有潜意识)的会意一笑;但这仅为表层,深层的含义,即东方的“无为”思想,无为有“无用之用”,只有暂时脱离了劳累的心灵才有创造空间,而这恰恰有悖常理。作者由此强调了常理(即人的意识层)之不可靠。第五章借《两兄弟》论述了人的两面性。第六章借《玫瑰公主》(即《睡美人》)讨论少女青春期问题,这里又重提了母性中强烈的报复心:女儿长大,一旦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一旦要摆脱母亲而去,几乎都将面临毁灭性的打击。“没有办法消除那魔咒,只有减轻它。”作者称,这话最打动他们这些搞心理治疗的人。玫瑰公主的百年长睡,正是这种青春期调适阶段的夸张表现。限于篇幅,以下几章拟略,但第八章不得不提,它是借《金鸟》,简述了“父性原理”。童话中大多讲“母性”,因为母性中包含了更多潜意识的内容,而“父性”代表理性,多为人的意识层的显现。理性是保护秩序、保护人生的,但它和母性一样也有双重性,“不可违背的要求过于严苛时,便会走向扼杀生命的负面性”。《金鸟》中的国王每天让人清点苹果的数量,可见他多么重视秩序;但每晚总有一只苹果被偷走,就是对秩序的挑战。作者说:“不能让这种能量病态性退行,让它成为创造性能量,就必须深入无意识,在无意识中获得宝物。”——我想说,这里体现的正是全书的主旨。作者在最后一章中强调了荣格提出的“自性”的概念,自性不同于自我,“自我”是受意识控制的,“自性”则包括了意识和无意识,只有二者结合的人,才可能是完整的人。如何达到这样的完整呢?没有统一的答案,只有每个人自己的努力和追寻。所以本书最后说,那理想的途径,“不正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每个人的个性化过程吗?”这就将他的童话研究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联系在一起了。
从上面的简介中可以看出,河合所要表述的其实是个相当复杂的理论系统。这样的心理学很难称为“科学”,它其实是一种哲学探讨。而且,这也并非文学研究,它只是借用了文学(童话)的材料来作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分析罢了。——于是我们即可明白,虽然此书名谓“童话心理学”,谈的也多是《格林童话》,却决不属于儿童文学研究。
可是,严峻的问题在于,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到今天,在荣格的理论和普罗普、汤普森等民间文学理论的影响下,儿童文学中的童话研究竟渐渐都被他们所取代。一说到童话就去挖掘可怕的潜意识,童话故事都被切割成一个个碎片然后再作理性解剖,这种学院派的眼光和方法,与儿童阅读委实越离越远。童话(尤其是那些长久流传的早期童话)中确有许多潜意识的积淀,但这部分内容与儿童阅读恰恰没有太多关联,它们在作为儿童文学流播时是被“搁置”的,这应该是每个从小读过童话或给孩子讲过童话的人都能明白的常识。所以,儿童文学中的童话研究,应时时不离儿童视角,应取审美的、总体把握的方式,而恰恰不是荣格与河合隼雄的方式。反之,就会走到很荒谬的路上去。举例而言,美国学者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写过一本《童话的魅力》(社科文献出版社2015年7月已出中译),他就是将荣格学派的理论与儿童阅读混为一谈的,结果,在谈《灰姑娘》时,他提出儿童可从中学到“基本信赖感”“自立自强”“主动精神”“任劳任怨”及“人格认同”,从而认定童话“有用”(详见2015年10月24日《新京报》舒伟先生文)。此类牵强附会,是不亚于我们在“极左”年代那种种拔高主题的做法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像河合这样的书,儿童文学界不必关注——这仍是极好的参照!它是美妙的邻家风景,可观赏,可借鉴,可大开眼界和思路,却不必照搬照抄,亦不可强合二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