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要一想起马鹏,就会想起他一头白发,戴顶棒球帽,面带笑容,声如洪钟,我们围坐在桌子旁边,听他说话。
更准确地说,马鹏是在独白。
我知道马鹏,是读了谈锡永先生画册《笔墨真境》里的一幅写意山水画后。谈师在题识里写道:“马鹏出示其抽象画,作阴阳开阖。既见其画,乃由抽象更返具象,以成此幅。乙丑除夕锡永。”读了画和题识,我对除夕夜的“阴阳开阖”不胜向往,从此记住了马鹏。
2015年4月,我在多伦多谈师家里第一次见到马鹏,不由得想起那条题识,心里想,这下可以说真的是“由抽象更返具象”,见到马鹏了。他声音宏亮,戴着棒球帽,白发过耳,几乎齐肩。那次,谈师要和马鹏合作写画,然后赠与从大陆来的弟子每人一幅,我们几个人很高兴,就站在一旁看写画。
马鹏和谈师边写边说,我听到他说洋人不懂中国艺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些明白?我就大着胆子说道:“要等到他们会说子曰诗云的时候。”马鹏没有理会,谈师说道:“你说话要大声点,他听不见。”我这才晓得他有些耳背。
后来在一次饭桌上再次见到马鹏,他声音宏亮地向我们讲述他的“革命史”,从山东老家参加革命讲起,到南下渡江,再到上海,杭州,直至多伦多。我没想到他的人生轨迹如此波澜壮阔,丰富多彩,赞叹不已。再后来在琳姐家里包饺子,他也来了,我听他讲傅抱石、潘天寿、陆俨少,还有黄宾虹,颇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慨,可惜我们没法交流,我只能听他一个人在讲他的“艺术人生”。渐渐地,我觉得独白似乎就是他的一种风格,而我能做一个听众已经很好了。
他的画在加拿大,或者说在西方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被加拿大国家博物馆收藏。我不懂画,也不想把他的世俗成就当作他的艺术成就,我只想看他的画。我看到一本宣传册封面上有他的一幅画,就看,但不明所以。他看了我一眼,又对着画,淡淡地说:“这是色彩,这是线条。”我才惊觉,他的那幅画就只有色彩和线条!
承他好意,我们归国之前,他又分别赠与我们一幅画作;回国后,他又托人把他的电子版画册电邮给我。我在电脑上看马鹏的画,恨不能亲眼见到他写出那些色彩和线条来。我记得他曾郑重地说起过,传统画的根基是笔墨,又说在“六法”之外,要再加一个“第七法”:时代精神。我欣赏他画的苍松、秋色系列等画作时,不由得想到他的那幅“抽象画”:线条是他的笔墨,大约也有雕塑的功力在,而色彩可以说更多地表征了他的“时代精神”。色彩不仅仅是彩色,墨色也是一种色彩,而且是马鹏画的主要色彩。他画的苍松图,郁郁苍苍,气韵生动,看久了忽有身入松林之感,似乎也能看见他的白发,爽朗的笑。
后来,我把在多伦多得来的两幅画作都装裱起来,挂在墙上。在那幅合作的画中,谈师写了松树,马鹏补写了湖水和帆船,并题道:“亭之写松,马鹏补帆。”(谈锡永先生笔名王亭之)另一幅他自己写的松树图中,他只是兴致盎然地题上“马鹏写之”四个字。
我看着画,苍松湖水俊朗浩淼,气象活泼,谈师和马鹏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没有亲见画家本人,在欣赏画作时会有不同吧?
现在,只要看到马鹏的松树图,我总会想起他的白发,他的帽子,还有他的独白。我又觉得,他的画作也就是他的独白,也许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创造者的独白?
禅宗的云门祖师有一天上堂听到钟声,就说道:“世界与么广阔,为甚么钟声披七条?”(《五灯会元》卷15《文偃》)我觉得这是祖师的孤独。他侧耳听见钟声的时候,就像我抬头看到墙上的画,又想起马鹏的独白。然而,钟声却又分明历历在耳,就像马鹏的画来到我的身边,成为我日常的一部分。我听见他的独白有着色彩和线条,而世界如此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