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陞先生批评美国汉学家,说他们富于想象力,若不加节制,便会“误认天上的浮云为天际的树林”(mistake some cl ouds i n the sky to be forests on the hori zon)。所以他本人的治学,是格外谨严,每加意“留心小处”。蒋力编《哈佛遗墨》中有篇《五十新解》,就是好例子。此文是杨先生为陶希圣祝寿而作,先引《论语》的“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解之云:“旧注对五、十二字无解说。我听说毛子水先生主张,五、十读断。意为五与十之间的数年,等于英文之several,但亦可说一五、一十,如旧时围棋终局数子,往往如此算。”然后又抓了严耕望、卢建荣的错,这不但“取悦”了陶,并且笔挟馀劲,又双挑了严、卢,可谓“左顾右盼生光辉”。所以这篇短文,写法是漂亮的,必是其得意之作。
此外大家都知道,杨先生是喜下围棋的,棋力也不浅,又作过《中国围棋数法变更小考》,所以他拿围棋数子作比,是自然不过的。只是这里说“五、十读断”,是毛子水的主张,不免——用刻薄鬼的话说——“孤陋寡闻”了。
据我寡陋所知,在1944年,郭沫若与林语堂打笔仗时,就已作此解会。郭的《“五十以学”答问》说:“‘五十’并非‘五十而知天命’的五十,而是或五或十。上句不是说:‘假我数年’吗?”“孔子是好学不倦的人,……所以到了晚年,感觉着自己衰老了的时候,还想再活五年或十年,对于学问更加深造。”并用了轻慢的口吻,说道:“‘五十以学’这句话,林语堂不懂得,……倒不妨再替他作义务解答一次。”(见《沸羹集》)我猜想,毛子水的那个“主张”,或是从郭“风闻”来的,只是在谈论之际,抹掉了出处。
郭的这篇文章,是刊于该年2月13日重庆《新华日报》的,后来收入《沸羹集》(参观龚济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451页)。1964年,顾颉刚先生读到郭书,见到了这篇,大加激赏云:“郭氏头脑灵敏,见解深澈,真可钦服。”(《顾颉刚读书笔记》第十三册5页,中华书局本)其实,顾先生不必这么“钦服”,因为稍稍追究一下,就知郭老并非“发明”,也是“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程树德《论语集释》卷十四《述而下》此句引清人龚元玠《十三经客难》云:“先儒句读未明,当五一读,十一读,言或五或十,以所加年言。”郭老的说法,便是本此。
龚元玠的书,共五十五卷,看起来是大书。有人说龚的解经,“凿空梦呓,至可喷饭”,我没有见过,也无从说起。郭老是大忙人,在多处插了脚,这样一部大书,他肯定也没耐心细读;其说之来源,当然就是程氏《集释》了。虽是如此,郭读书也算得敏捷,《集释》1943年出版,他在1944年作文,就加以利用了。而用功的顾先生,反落在了他后面;看不起他的自号“汉学看门狗”的杨联陞先生,似乎更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