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枭:胡学文老师,你好。刚刚看完电影,好像大家都还沉浸在剧情当中。作为原作者,对电影《一个勺子》整体看法如何?看完影片后和预想的有差距吗?
胡学文:嗯,看过。差距的话,有点儿吧,比如结尾,仓促了些。整体上看,还是不错的。
于枭:据说从小说到电影,还有一个戏剧性的画面——2013年,在重庆拍摄电视剧《兄弟兄弟》时,闲着没事的陈建斌看了当期的《人民文学》,一个电话打给了朋友:“快去买《奔跑的月光》版权。”您接到版权购买电话,当时的反应是什么?是第一时间答应还是思考了很久?
胡学文:有影视公司或导演找我谈版权时,我一般问对方拍过什么,我尽量选择和大公司合作,这样拍出的片子能保证质量。有一部小说,用了不到十分钟就谈完了,第二天就把协议签了,是最快的一次。只要合适嘛,也不用考虑太久,《奔跑的月光》也没有多长时间,一个星期吧。最初是陈建斌的朋友联系的我,说想改电影。我觉得还合适,就与对方合作了。签协议时,我才知道是陈建斌。
于枭:您原著里“宋河”或者说电影里的“勺子”这个形象以及他的象征性的意义让人不禁想起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宋河一家人和贝约拉一家人对待勺子或者老人的态度完全相反,两家人的境遇和结局也是截然不同,勺子最后不知所终,老人最后振翅飞走。如果说《巨翅老人》的荒诞性在于反映拉美在世俗化中人性迷失、道德混乱的现实,《奔跑的月光》的荒诞性想要表达的又是什么呢?
胡学文:勺子是西北方言,在小说中,就是傻子,没有地域特色,谁都明白。你这个问题挺有意思,确实,在文学作品中,傻子的形象并不陌生。如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还很多,就不一一再提了。不同的是,在上述作品中,傻子还兼有叙述者的身份,在我的小说中,更多的是一个被动角色,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说话的权利。在和笛安的对话中,我说过傻子具有物的特征。我没有在小说中打开现实的通道,不过是开了半个窗户,傻子就是那半个窗户。现实怎么了?我们怎么了?我没给出答案,也给不出答案,但我们不能无视。所以,我没有明确地要表达什么,我和小说中的宋河一样,也是困惑的。
于枭:《一个勺子》上映之后,很多媒体包括多位影评人都指责《一个勺子》缺乏“怜悯”,然而我们看《奔跑的月光》原著,其实是更为冷峻甚至冷漠,您怎么看待这种批评言论?
胡学文:我也看了一些影评,对《一个勺子》的评价还不错,当然,也有批评的声音,这是免不了的,很正常,说明大家在关注。没有对与不对的问题,因为每个人出发点不一样,思考的角度也不同。我们喜欢温暖、习惯温暖,稍冷一点,就受不了了,这是审美的固化。但艺术从来不是为了粉饰而存在的,小说不是,电影也不应该是。
于枭:陈建斌在剧本改编的时候还是比较尊重原著的,但是电影中依然有几个不起眼,但争议很大的改动。一个是陈建斌让拉条子拿回了被骗走的5万块钱,而原著中宋河只要回了1万,还有一个就是添加了主人公儿子被减刑的桥段,您认为他的这些改动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一些讨好观众的成分在里面?
胡学文:改编改编嘛,总是要有一些变动的。这么改可能观众们不会感觉心里那么堵得慌,让电影有那么一丝亮色。另一个问题就是,即便宋河把被那么多人骗走的钱都要回来,他的困惑依然还是存在的,此时对他更重要的早已不是钱的问题,他的困惑因为这样甚至更深了。
于枭:结尾往往是倾注了一个作家心血的地方,融入了作家最多的思想。陈建斌对结尾的这种改编,他的这几个处理难道没有影响到原著想要表达的意义?
胡学文:我觉得不会。因为小说和电影毕竟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而且,在我看来,《一个勺子》呈现了小说的内核,它的基本走向是没有变的。再说了,剧本怎么改,那也由不得我呵。
于枭:我认为电影的这种改编明显弱化了原著的荒诞性。
胡学文:电影的受众与小说的读者不同,他们的需要、他们的兴趣、他们的关怀,都是不同的。这里面有一个接受的问题。
于枭:在结尾的处理上,《一个勺子》显得有些突兀,有些刻意,它的沉重感令人生疑。与之对比,原著的结尾更加开放也更加绝望,这两个结局冲突感都十分强烈,您能简单地谈一下看法吗?
胡学文:我认为电影与小说的结尾都是开放式的,小说中的宋河是困惑的,电影里的宋河也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同的是,电影里宋河拿回了那5万块钱,且不管那钱是怎么回来的,但总算回来了。就这个意义上说,电影是比小说温暖了一些。但对于宋河,更重要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的困惑。在小说中,我把宋河的困惑放得更大,他连回家的路也找不见了。那就不仅仅是困惑了,他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一个农民,没有多少思考能力,可他偏偏要思考,这不可笑。如果谁觉得他可笑,那才真是可笑的。
于枭:您是一位小说改编电影产量丰富的作家,《大风起兮》《婚姻穴位》《奔跑的月光》等多部作品都被改编成了电影,小说语言和电影语言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它们所需要的冲突、所需要的矛盾、所需要的人物形象都有巨大的不同。所以在您的小说改编电影的时候您比较在意其中的什么?
胡学文:有人打过一个比喻,说小说版权转让出去,就等于把女儿嫁了出去。我觉得不是太恰当——如果是自己的女儿,永远有说话的权利;而小说就不同了,别人怎么改编,作者是参与不了的。当然,我希望改编得好一点。故事、语言都可以改,小说与电影的语言方式毕竟不一样,我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电影有没有自己的想法,有没有自己的思考。
于枭:那您的小说改编了这么多的作品,您最中意、最满意的是哪一部?最不满意的又是哪一部?
胡学文:《一个勺子》还好,算是不错的。那些不满意的呢,你可能都没听说过。
于枭:呃,好吧。您或多或少参与《一个勺子》的改编工作了吗?相比起原著的隐晦与含蓄,电影的剧情和对话显得有些夸张和直白,电影最终的拍摄效果有没有表现出您想要表达的东西?10分满分的话,您给陈建斌的剧本打几分?
胡学文:我没参与,以前被改编的电影我也没参与。电影的语言是直白了些,这让它的丰富性打了折扣,但电影把小说的内核呈现了出来,没拍成娱乐片,我觉得还是不错的,如果打分,我打8.5分吧。
于枭:文艺片普遍存在叫好不叫座的情况,反而是一些毫无营养的特效剪辑片场场火爆,是因为文学和电影不太兼容?观众普遍不喜欢文艺片的慢节奏?还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请您简单地谈一下。
胡学文:文艺片确实是叫好不叫座,节奏慢,故事不刺激,没有特效只是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是在这个时代,愿意思考的人越来越少了,愿意安静的人越来越稀缺了,快餐、娱乐、消费成为主流和追求,不跟风就觉得自己落伍了,审美已被遗弃。文学和电影虽然表现方式不同,但并不相违,好电影,我指的是有一定深度和想法的电影,都有文学的厚重感。
于枭:最后再给我们的书迷影迷们说两句好吗?
胡学文:一个人喜欢吃快餐是自己的权利,但适当看些有营养的电影,尝尝别的滋味,并没坏处。看电影不过瘾,那就多读点书。
于枭:最最最后一个问题,我想很幼稚但可能也是大家都想知道,小说《奔跑的月光》,为什么它会叫这个名字?您是在什么情况下为这部小说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胡学文:嗯,其实我在初稿的时候想要写宋河陷入了巨大的疑惑,到最后连回家的路也找不着了,于是他就在月光下来回奔跑,化作了一缕月光。后来又觉得这么写太虚了,再稿就改成了现在这个版本。其实现在想想,让他化作月光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枭:呃,原来是这样。初稿这个结局有些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意思了。
胡学文:嗯,是有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