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村人物速写,自上而下依次为范用、刘醒龙、邵燕祥、于光远。
日日第一个打招呼的雪村,不作任何道别,退休了。十八年来,他一直是兄长,单纯,体贴,从无芥蒂。昨天,他把去年悄悄画的一幅人物速写悄悄放在我桌上。夜晚由梦中醒来,突然悲不能抑。人事有代谢,从来遽如此?
雪村与我,隔着一块高无半米、长不足两米的隔板并排办公。雪村是个老派的人,永远——只要他在,也永远——他总比我早,他一定先道声“早”。即便捱得晚点儿到班上,也惦记着问候一下,仿佛成了每日之功课。
夏天过完了,雪村突然打来电话,问上午去不去办公室。“有没有事?”他犹豫了一下,说:“没事。下午也行。”到底不踏实,急急忙忙处理完手头事,赶往办公室时,我心里还打着鼓。
雪村是个单纯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像一滴水一样干净、透明,总是兴兴头头地做着事,不去争这人世间的“阿堵物”,只把时间花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面,比如画画、摄影,在这些方面,他是特别用心,也有心。雪村有一摞摞的速写本,走到哪儿,画到哪儿。速记本的日子最早可以翻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节他和顾城等常常骑车到城北的小树林画画,在雪村保存的一张黑白照片里,少年顾城的脸简单、稚嫩,全然没有后来常见的忧郁。
虽然这样喜欢画,画了这么久,也画得好,画出了影响,雪村还只是单纯地画,只在画的过程中快乐和忧伤,此时若有人跟他讨论讨论画,他便立即引为知己,开心极了。至于办什么展览,出什么画册,开什么研讨会,他似乎从来不去费心思量。所以,雪村画了几十年,临到退休,一共只办过一个多一点展览。那“一点”是指与李瑛、屠岸等几个文坛前辈联办的画展。那“一个”,是在主办方现代文学馆的竭力促成下才有了结果,展览展出的画大多是文化文艺界的人和情景的再现。开幕那天,许多大家熟知的文艺界名流到场祝贺,场面似乎比一些书画界头面人物的画展还要有“含金量”。饶是这样,雪村也没有自矜,他甚至从来不说自己是画家。我知道,他真不是清高,他是真谦虚,或许在他看来,叫不叫画家,如果画得不好,都没意义。他是真心地认为自己画得还不够好,每次完成一幅作品,他都会跟人认真地讨论,即便大家都说好,他也一定会挑出不足。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只对早年画的几幅水彩表现出得意。其实,在报社外面,人们经常跟我提起雪村,夸他画得好,夸他人品好。雪村画得有多好,留给专门研究美术的人去说。我只是凭借经验本能地认为,在我们麻木大意的时候,雪村用线条和色彩描画的那些被忽视的瞬间,是对历史现场的一种细小记录,也是对历史细节的一种主动补充。雪村作品的价值,我们不要轻率地作判断,留给时间去考量。
单纯的雪村,也是要强的雪村。雪村的要强,跟别人的要强不一样,他不是计较,不是想拔尖,而是用自己的身体把生活中的苦挡住、盖住,不迁怒,不抱怨,不去麻烦别人。
雪村是个大孝子,也是个好丈夫,隔板那边的雪村声音有些嘶哑了,我就猜想,一定是母亲住院了,或者太太王琦的身体又出问题了——他们伉俪情深已是部门美谈。其间,出了多少问题,出了多大问题,雪村只是一味地自己扛着,不让我们援手,甚至也不打算让我们知道。你如果流露出帮忙的意思,他会很不安,甚至有点紧张。这是雪村的老派作风。你对他的一点点好,他都要记很久,还一定会想办法回报。至于他自己,对人再好,与人再相熟,也很少主动开口求人帮忙。所以,雪村打来电话,又不肯说实情,还犹犹豫豫,一定是碰到了特别严重的事情。会是什么事情?
还好,雪村的脸色很正常,甚至还有隐隐的笑意。人多,他递给我一个中等大小的食品袋,压抑着笑声悄悄地说,“我们家葡萄今年挂果了,虽然结的很少,但特别好吃,跟市场上卖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今天一早摘下来,就想给你打电话,让你拿回去给孩子尝个新鲜。”打开,两大串黑紫黑紫的葡萄还挂着白霜,掐了一颗放进嘴里,许是不用化肥催熟的缘故,齿颊顿生一股浓缩的香甜,猛烈地冲击着麻木的味蕾。那一下午,我一边改版,一边吞咽着这浓缩的香甜,享受偷吃偏食的幸福。我知道,雪村不是小气,以雪村的性格,他自己肯定没有舍得吃几颗,这棵葡萄在他家院子栽下去三年,我们议论了三年,千呼万唤才挂了几串果,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我这个旁观者见证“技术改造”的成果。不过,他不知道,为了这两串葡萄,为了那个欲言又止的电话,他可真让我起了一把急。
雪村是画家,从前画油画、画水彩、画水粉,这些年来主要画速写,画“小人头”。“小人头”是我们的打趣,就是人物头像速写,传统的报纸副刊常常用作配图。雪村画的小人头在文艺界和我们大院里都很有名,小人头里有大人物,也有穿着蓝大褂的印刷厂工人,到部门实习一个月的实习生也成为他的模特,所以,雪村的朋友是三教九流,上下都有,以至于结伴去食堂吃饭的路上,雪村常常掉队,不停地有人跟他打招呼,还要拦住他说话。画小人头就是一个乐趣,如果从实际收益来看,画速写包括画漫画,报酬低得可怕。报纸稿费过去很低——现在当然也不高,像雪村这样辛辛苦苦地画一个小人头,才挣五元钱稿费。可是,每次大家聚餐,雪村都要抢着付账,老主任王必胜那时还没退休,体恤他,就常常笑着阻止,说:“得画多少个小人头,才能买得起这单!”记得前几年到上海拜访漫画家贺友直,那么有名的老先生住在局促的老房子里,一纸一纸地画着他看到的这个时代,还非常开心。我就想,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关心的是艺术,外在的问题不会形成真正的困惑。
与君子交,在于澄明有道。雪村是谦谦君子,律己严,待人却宽。今年夏天,本来约好几家人一起去北戴河报社疗养院晒日光浴、爬明长城、看山海关,结果因七事八事,一再地改时间,最终我还是爽了约。这样的事不止一次地发生。每次遇到这样的事,他也不生气,有时候他甚至比我自己还要大声地维护爽约的理由,这是他的体贴。北戴河回来后,雪村细细地描情状物,只是临到末了,遗憾地说了句,“要是你们去了,就更有意思了。”雪村愿意人多,可以分享。现在想想,这一句他一定在心里盘旋很久,忍不住说出来,却也不是责备。
雪村全名罗雪村,比我大15岁,我一直没大没小地管他叫雪村,他也不生气。部门里的姑娘小伙子有的叫他“罗老师”,有的叫他“罗大大”,他都欣然答诺。但我看得出,他特别喜欢“罗大大”这个称呼,因为他喜欢温馨温情的东西。
话说至此,想起很多年前,同事在一起臧否和八卦取名的学问,“雪村”、“怀谦”和“守仁”拔了头筹。守仁是美术组的老编辑,十多年前就退休了。年轻有才的怀谦也在前几年作了古。现在,雪村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办公平台。既见君子,泠的礼然有声,如璞如玉。向黎约稿时说,碰见美好的人,彼此定要交换一份特殊的礼物。雪村,我能把这篇小文当成送你的礼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