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跃强
砚,是文人的爱物。米芾因一方紫金砚,留下了传之千古的《紫金研帖》。帖中说:“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静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米芾是对的。砚,怎么能当陪葬品呢?!难道你苏大学士在地下还要练书法吗?!
因一方砚,苏、米两位大书法家给后人留下了一段佳话,一代一代传到今天。
我生在偏僻的乡间,出家门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从小看到的就是黄土地,或者是黄土地上长满的绿油油的庄稼,不可能像苏东坡那样,小时候就从家中闲地上拾得一块有闪闪银“星”的淡绿色的“天砚”。不过,我家倒有一方砚。这方砚是一块很大的四四方方的黑色的石头,中间有一个大而深的圆形的砚池,盖子也大,上面的钮是雕刻的一条盘着的龙。更让人感到方便的是,有一个角上被凿了一个洞,研好的墨汁可以通过这个小洞口,倒进墨盒里去,用起来十分方便。那时候我家不把这方砚叫砚台、砚海啥的,而是叫它砚壶。
我小时候就爱好书法,在家练字,没少在这个砚壶里研墨。那时在家里的一张八仙桌上练,练了几年,先是能够悬腕,再后来竟然能够悬肘。那时候我喜欢草字,常常悬肘涂鸦,很是得意。
人说:十年成就一个画家,三十年成就一个书法家。魏启后先生亲口对我说:艺术这个东西不能早熟。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这是一件自然的事。我老家的农民说得好:你不能硬掰葛蒂。记得林散之先生说郑板桥就是硬掰葛蒂,形成了他那种“乱石铺街”体。
然而,当时的扬州地处南北交通要冲,经济十分繁荣,许多盐商巨贾也都聚集在这里,他们附庸风雅,又多好奇异,郑板桥的竹子画得好,字又怪异,这正迎合了那些盐商巨贾的好奇心理,于是一拍即合,最后形成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人人都知道有个郑板桥。
板桥幸甚,时代成全了他。但,也可能是毁了他。
我小时候在爱好书法的同时,还痴迷文学。写作上瘾,练字的事渐渐地就撂下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父亲得了癌症,住在我这里养病。有一回说起闲话,他很惋惜地说:你那书法,再练几年就行了——你却不练了!我没有说话,但我心里清楚,他标准太低,我那写的还称不上书法!后来,他的三个女儿从老家来看他,他嘱她们再来时把他的毛笔、纸和那个墨壶捎来。他说他要在我这里练字。三个女儿再一次来时,给他捎来了一杆价值不过两元的毛笔,捎来了一卷子纸,唯独没有把那个墨壶捎来。父亲一看这,长叹了一口气,就把练字这事给丢下了。我父亲死了快十年了,至今我也不知那墨壶落到谁手里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得了一方红丝砚。后来,我去天津看望孙犁先生,把这方红丝砚送给了他。当时他一愣,说:这东西可挺贵!我说:送给您老,什么贵不贵的,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罢了!后来,孙犁先生曾在他的书中,专门提到过这件事——山东常君,数年前,赠一方红丝砚,甚美观。今查纪氏砚谱,亦谈及红丝砚,然谓青州红丝砚,早已绝迹,纪氏当时求之,已甚难得。不知何以近日又有出产,方便时当向山东朋友询问。(《曲终集》222页)
不知道孙犁后来询问得怎样。我很庆幸因一方砚与老先生结缘。
但常常想起的,还是那个不知下落了的小时候练字时用的墨壶。
58岁那年,我重新拿起笔来练字。当时也是穷凑合,买了一瓶黑汁,倒在一个小碟子里,用我父亲留下的那杆值不了2元钱的毛笔就写了起来。后来实践证明我这样弄法根本就不行,你起码得弄一支稍好点的毛笔,不然很影响书写的情绪;再者,即便是用墨汁写,你也得弄一方砚台,如果墨汁干了,你可以注点水,研一研,继续书写。这时我十分想念家里从前那个大墨壶。
但失去的已不可复得,我于是想自己买一方砚。
四年前,英雄山下的文化市场初具规模,还不像现在这么火爆。在那里我发现了一方旧砚,长方形,淡绿色,砚底部还刻了一个人的名字。卖砚的不是本地人,他们在文化市场的一个角落里租了一间房子,主要是卖石狮子。我跟那位卖砚的老太婆讲价钱,一开始,她要三五百,我说不值,一路杀价,最终没买成。后来一个雨后阴天再去,价还到八十,成交了。
回到家,我把砚台清洗了一下,然后把背面的人名输入电脑搜索,原来这个人还是个南方的进士呢,做过地方官。我拿了这宝贝,去英雄山下找搞篆刻的老何,请他帮忙鉴定一下。老何一看就说这是一方古端砚,我说后边还有名字呢,我在电脑上查到了。老何笑笑,抓了一把他刻章残留的白粉末,涂在字上,端详了一会,说这些都是假的。我还要说什么,老何不容置疑地说:你就当一方古端砚用就是了……
说得也是。东西能用,关键是用的人心态要好。现在平时研墨展纸,陪伴我的就是那方英雄山下淘来的砚台。自我陶然时,常常想到文徵明的这首诗:“端溪古砚紫琼瑶,斑竹新装赤兔毫。长日南窗无客至,乌丝小茧写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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