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定
周立波《山乡巨变》有个人物叫亭面糊,他的原型叫邓益亭,是老实的作田人。周立波在湖南益阳农村写这部小说时,和他朝夕相处,互相都了解。早几年在一次禾坪里举行的纪念周立波的会上,大家请他发言,他站起来,大声说了一句:“周立波是个好人,他作田很里手。”一下子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他没有再说下去,这一句话就成了经典。
大概在1962年,在益阳看演出,我跟周立波打过一次照面,他个头很高,那阔长的瘦削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透过镜片,可以看到他的一双坚毅、智慧的眼睛。四人帮批“国防文学”时,周立波首当其冲,被点名批判,在批判会上,我作为“陪斗”,又见过他一次。
“‘国防文学’原为苏联所倡导。可是它移到中国来并不是毫无考虑的袭取,它有着客观情势的要求。除了少数明暗的汉奸,谁不要防卫我们的可爱的中国?同时它也有着和苏联的国防文学不同的任务。在苏联它是防卫国内的伟大建设的,在中国它是解放民族的一样特殊武器;在苏联它主要是对付国外的敌人的,在中国它反抗国外的敌人同时,更要进攻国内汉奸卖国者。中国的国防文学是反帝反汉奸的广大群众运动中的意识上的武器。”这是周立波对“国防文学”的诠释,即使在批斗会上,他也是据理力争,从不动摇。
对自己的意见,不能坚持,风向一变,自己的意见也跟着变,运动中很多这样的人,苦头吃了,名声也扫地,正是鲁迅先生说的,没有血性,没有骨头。而周立波在这一点上,让人敬佩,他是个堂堂的汉子!对自己的创作,他不认为有方向性错误,他悉心研究了马克思、恩格斯文艺理论,研究巴尔扎克、莎士比亚、狄更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思想,主张学习应该为我所用,博采众长,自成一格,这有什么错?“文章做得和外国人一样还自以为清新。我在过去,就有这样的毛病。现在也还有些很好的同志写小说模仿契诃夫和莫泊桑,还没有踏出自己的道路来。”他说脚踏实地写自己本民族的题材,这个方向什么时候都没有错。会议主持人不止一次打断他的“检讨”,呵斥道:“你是做检讨还是在这里给我们上课?”他说:“我总要把事情说清楚啊,作检讨也要把事情说清楚啊!”他的主要著作《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取材于农村生活,小说语言很有乡土特色,情节描写,人物刻画,有血有肉,呼之欲出。同样是用中国农村风俗画卷,展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土地革命以后,农村翻天覆地变化的历史,也正是这种乡土特色,再现生活的“有机”作品,具有强烈的号召力、生命力,赢得了读者。
我得感谢“革委会”,得以在周立波批斗会“叨陪末座”,接受教育,我“出身不好”,又写过一些“反动作品”,大凡所有这样的会,我都是必“请”的“常客”(专为我开的“小灶”,也不少,就不说了)。“躬逢其盛”,“亲聆其教”,也是一种机遇,他那一口益阳话,滔滔不绝的辩词,机智幽默的答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得益匪浅。
有一次批斗会休会时,周立波被押到展厅,看批“文艺黑线”的图片展览,当看到一个画家正在画他的漫画,他非常感兴趣,走到画家跟前,用地道益阳话说:“画得蛮像我呢,展出以后不要丢掉哒,就送把我好啵?”在场的人都笑了。其实他并不是说笑话,他说话很诚恳,态度很认真,真是物我两忘,大化之人。以后他被押回长沙,漫画的事再没有听说。
“周立波是个好人,作田很里手”,这一句话,概括了基层农民对这位与他们息息相通、朝夕相处的作家的评价,表达了农民对他的深厚情感。我想,农民对一个作家的评价,不是如何“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类的谀词,而是说他“作田很里手”,从根本上给作家打了一个满分。写农村题材的作家不算少,常年泡在农村,如果是全身心地和农民相处,作田、看水、打柴、植树、帮贫、排解纠纷……都里手,写出的作品就一定富有乡土生活气息,也才有生活的根基,才感人肺腑,农民才会用自己的语言赞扬他,肯定他。同样的,写其他题材的作品,作家也只有扎进去,有生活,才能写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