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今晚去看舞台剧吧?听说这台戏的演员排练得很苦。
我说好。有三十多年没和她坐在一起享受了,心头浮起的还是年轻时的观摩感受。随口问了声剧名,没记住,却耳熟,心里竟闪过《辛德勒的名单》,很重大的感觉。到了上戏小剧场门口,才知是日本铃木利贺剧团和上海戏剧学院联合制作的音乐剧《辛德蕊拉》,顿感轻快,哦,原来是世人皆知的灰姑娘啊。
看了张贴的简介,才知铃木忠志是日本著名的世界级戏剧导演,是他改编了灰姑娘故事。也就是说,今天我们来听灰姑娘新说。
本能地期待这位戏剧大师能发现更新的内涵。事实证明,这是一介文人并不值得称道的习气,也是自己曾经的编辑生涯养成的机械思维。其实舞台上下是平等的,不存在舞台上教诲舞台下的绝对。现在,大师并没说出什么令我震惊的道理。
作平等观,使观摩变得轻松。我看到了戏剧大师思索的轨迹。虽然《辛德蕊拉》完全颠覆了灰姑娘的故事,但并不出乎意料,且结论显得牵强附会,甚至拉杂,除了“爱是多么的虚假空无!”“本来就没有王子”外,还强调“现在的年轻人应该回归到大自然中去”(大意如此,没记住原台词)。
虽对这种点题方式感到遗憾,我仍发自内心地赞叹戏剧大师的总体设想和表现能力,从“戏中戏”的结构,到多个平行表演区域的安置,以及传神的动作设计,都可以看出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以及演员所下的苦功。
剧情其实并不复杂,一个三流剧组排演《辛德蕊拉》,编剧是位名王嵛的年轻姑娘,她同时担当辛德蕊拉这个角色。剧组的人几乎都有着现代人常见的恶俗陋习,加之导演愚蠢而又自负,把一场排演搞得如同群丑登场,只有王嵛正襟危坐,头上始终罩着一束明光,她的台词全是宣言,可怜她身材瘦弱,发音时脖子青筋暴出,近乎声嘶力竭状,是否这样就代表了她也拥有笔下的“辛德蕊拉”般的坚强??
但是,我喜欢他们的肢体动作,太有特点了,让人直接感受到日本艺术的因素,日本能剧、歌舞伎、净琉璃(一种木偶戏)有机地掺合在一起了,或者说,是铃木忠志善巧地利用了它们。有一种既简洁明了又豪华妖艳的舞台氛围,比如那个长相如同男人的阿姨,为训练辛德蕊拉,以长条物击地,造成响鼓般的惊心效果。再比如辛德蕊拉的两个懒惰而又自私的姐姐,完全就是当代欲念深重的俗女造型,脸妆也如同现代鬼类,虽然没戴面具,也没剃掉眉毛,重画高额眉,但表情却是面具化的,五官挪动夸张,眉毛高耸如同假造。演员的动作皆是仪式化的,情节就是仪轨,一招一式,郑重其事。
过去,灰姑娘的故事在我们心里是唯美的。经典似乎都带有这样一个特点。可现在,引起我兴趣的恰恰与典雅无关,我的眼光紧紧盯着舞台上的人体,他们在音乐中变得奇妙起来,他们重重地踏步,此重非蛮力,而是有节奏、有控制、有韵味。跺脚、移步、滑行、倒退,优美而有力量,脚掌如同手掌般发出拍击的声响,并如手掌双击一样自在,他们的腰、足、四肢、脖颈、脑袋也具有独立性,偶人般地充满了表现力。更令人称道的是,在这样剧烈变化的身体动作中,竟然还能同时大声说唱。
如果说,就此认定这台戏是在炫技也是偏执的,完全能看出铃木忠志是借此手段表现人性善恶,他的意图非常纯正,作为观众,我觉得自己对这台戏的夸张领略也很客观。
在我看过的舞台剧中,疏离感如此之强的当属《辛德蕊拉》,它的舞台效果似乎契合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理论。而我们习惯的一直是斯坦尼体系:从内心出发,真实地再现人物形象。演得像不像成了约定俗成的标准。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资料片《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故事全忘了,就一个场面记得清楚,胆大妈妈带领着一群工人挥着旗在台上原地正步走,还唱着歌做着各种动作。确实有间离效果,我们看的时候感情一点也不投入,不像有些戏,看到情深处眼睛会酸。虽然布莱希特在中国并不流行,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此理论自有它的道理,随便回想什么历史,那曾有的,都像是戏。斯坦尼体系其实也能反证,比如演员演得好,便说像真的,那么,另一个暗藏的意思就是,其实不是真的。从客观效果上说,《辛德蕊拉》就在强调戏说——我就是这样表演给你们看的。
艺术之道相通。《辛德蕊拉》不属于斯坦尼体系,也算不上布莱希特,很明显的日本风味,却又非纯粹的日本民族风格,我从中感受到诸多的程式化表演,以及其他艺术种类的影子,例如漫画趣味,充满活力的街舞,甚至娄阿鼠的形象也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同时发现了自己的微妙变化,我的腰肢不由自主的绷紧,四肢在潜意识中随舞台动作,全身细胞处于活跃的状态。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坐得住的,不断地有人退场,从独自弯着腰悄悄退场到毫不在乎的结伴离座。坐在我边上的一位老教师对我说,没有多少中国人会接受这样的舞台剧。我同意这个说法,从现场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要知道,里面许多人本身就是舞台剧工作者。邻座一位教台词的中年老师数次感慨:这台戏能让学生看吗?如果看了,我们再怎么教他们?
能理解这种困惑,当新的形式打破了过去的程式,失衡就出现了。可以说,歌剧《辛德蕊拉》同时做了个贡献,它启开了一扇新门,让人看到艺术探索的各种可能。
灰姑娘之梦本是年轻姑娘的传统憧憬,现在,流行音乐带着现代情绪反复地歌咏辛德蕊拉,内心却早就改编了经典故事:即使没有王子,我依然是公主。这种自勉式的心态,宣告着不依赖他人更看重自我的转化。
形式美大于思想美。这是我看歌剧《辛德蕊拉》感受最深的一点。这一点足够满足。如果还有再看一遍的机会,我可能还会去欣赏肢体的表演与发声的配合。希望仍能和我学生时代的朋友坐在一起,但我知道这不太可能,那么就随缘吧,就像辛德蕊拉——过去,她等到了王子,而现在她接受没有王子的事实,世事本不完美,我们和辛德蕊拉一样,总带着时代的烙印。
文/姚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