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的春节之前,我曾经多次参加赴京探望京剧老艺术家的活动,虽然每次一天要走访好几家,行色匆匆,却总会带来些许新的感受。
受访的老艺术家,均已耄耋之年,过去在舞台上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声名远扬,后期又投身于中国京剧音配像工程,本人或指导弟子、学生为前辈艺术家的录音配像,使经典、名剧再现荧屏,得以流传,做出了宝贵的贡献。如今年事已高,洗尽铅华,退隐家中,过着和普通老人一样的日子。然而,由绚烂归于平淡,他们终归有着并不普通的过去,漫长的粉墨生涯和聚光灯下的辉煌,总会积下岁月难以磨灭的痕迹与记忆。老人们身离舞台,心又是离不开戏的,每次短暂的见面,嘘寒问暖之余,多少都要聊到戏上来,不经意间,往往会引出沉埋已久而又耐人寻味的往事轶闻。
一次,是在赵燕侠家中。这位老人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与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等大师并挂北京京剧团“五大头牌”,深具鲜明的艺术个性,在现代京剧《沙家浜》中首演阿庆嫂而家喻户晓,已年届88岁高龄,身着普通的家常衣服,聊着家常话,语气平和,波澜不惊。每次去,经常在她身边陪伴的是一只小巧的博美犬,毛色雪白,性情温顺,来了客人不叫不闹,只是仰起头静静地张望,然后便又依偎在主人脚下,或索抱入怀,投来的依然是好奇而温和的目光。
那天,不知怎么就从电视播出的新戏,说到当前舞台的“大制作”,排一出新戏要投入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有些还立不住,演不了几场,评个什么奖就收起来了。赵燕侠感慨地说,我们那时候排新戏,哪有那么多钱啊,当初排《沙家浜》,阿庆嫂的上衣,就是拿我上海家里的一个包袱皮儿改的——包袱皮儿?是呀,家纺土布的,看了看,蓝底白花儿,花色挺合适的,就用它做了,请保姆做成旁边开大襟的褂子,保姆又把自己的一件破旧的竹布褂拆了,给褂子镶了边,加上几个纽襻,一看挺朴实,还有江南特色,符合人物身份,就穿上台了……女主角穿着包袱皮儿改的上衣起家的《沙家浜》,竟从1964年一直演到今天,长达半个世纪,真是发人深思!
由此,不能不联想到,新戏的生命力主要靠什么?与之相联系的是,观众看戏主要看什么?所谓“大制作”的花费,大部分用在舞美、服饰、灯光等环节,力求华丽、逼真,这很像当下某些老字号名牌食品的过度包装,前所未有的豪华炫目,如果内里的东西赶不上原有的老味道,人们依然不买账。戏剧是一门综合艺术,关系到舞台效果的因素很多,现在新科技手段多了,经济上也宽裕了,可以适当投入和利用,但最根本的还是要有感人的故事、鲜活的人物和演员的精彩表现,这就是一个包袱皮儿蕴含的道理吧。
今年春节前,照例又见到了赵燕侠,又是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戏上。这次说到老艺术家带学生。青年演员学戏,有的就是给老师一个录音机,把老师哼唱的录下来,然后跟着录音学,就算会了,看似简便了,可是一段唱的气口在哪,根本不知道。气口不对,气息掌握不准,节奏、劲头就不对,就唱不出应有的味道了。老人由此回忆,自己当年学戏的时候,心思整天都在戏上,别说跟老师学唱,就是坐公交汽车,都注意观察人们的表情,发现哪个女孩子笑得好看,就记住了,回来对着镜子揣摩。有时候车上人多,挤,还注意人被拥挤时的神态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兴许台上表演就用得上……仍是寥寥数语,依旧使人回味。我的脑海中随之浮现出老人当年的舞台形象,一个个妩媚、生动的妙龄女性,自然而鲜活,原来不只在于艺术功力深厚,而且内中还涌动着生活的源泉。
都说京剧表演是程式化的艺术,一唱一念、一招一式都有严细的程式规范,确实如此,但程式又是来自于对生活行为的高度提炼与概括,杰出的表演艺术家在运用时,总是能够融入自身的性情、灵气,还有对生活的深切体验和感悟,从而赋予程式新的生命,使之灵动生辉,浑然形成富于新意的独特的艺术魅力。对于后学来说,这是一门需要长期全身心投入的功课。
那天临别时,我向赵燕侠提起六十年代初在天津看她的戏,记得前面有马长礼的《李陵碑》,裘盛戎主演的《牧虎关》压轴,最后大轴是她的《盘夫》,那折戏换了一般演员是压不住场的,她却把一位新婚少妇的娇慵和幽怨刻画得细腻入微,栩栩如生,不仅嗓音明亮、清脆,别具一格的唱、念字字清晰,而且人物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透着一种特别的风韵,吸引住了满场观众。还说,到八十年代中期,袖珍话筒已经非常普及,演员们不分老少大都离不开扩音的“小蜜蜂”,而她坚持不戴,就凭本人的真声演唱,保持纯粹的原汁原味,依然能让台下听得十分真切,现在的剧场里几乎听不到了。
多少年过去,至今记忆犹新。我不禁说出了心存已久的印象:您是很难学的!
赵燕侠笑了笑:是吗?
文/刘连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