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生前否定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的区别,最近他去世,我看到文坛的一般评价,仍定义他为“通俗作家”,我因为一直记得他的成名作《光与影》,对照我们所谓“严肃”小说的技艺,感觉作者对题材的把握,远非简单的“通俗”可以涵盖。
《光与影》,两个大尉衔的军人,负有同样的枪伤,因为军医的一念之差,最后小武大尉被截肢,寺内大尉的手臂却保住了,军人手臂的有与无,形成不一样的人生走向。
这位“通俗”作家,用“严肃”文学的口吻,详细表现了这样的画面,临床外科截肢术、医学专业说明、军规细则,军医切下小武大尉手臂时恭敬的态度,寺内大尉的手臂在护理期间反复流脓不止的观察,最后虽被保留,完全失去了功能,成为摆设的种种医学论证,包括小武大尉安装假肢/托架的具体技术内容,应有尽有。军中建制,军人关系,军队西化移植期间的氛围,读这些详细的文字,仿佛读者也隶属了这严密系统的一分子。小说里的人物,在浓烈的时光变迁的背景中,只听到少量的对话,关于结婚、职业,都那么淡淡的——无疑是一种倒置的手法,在《光与影》里,仿佛一直如此整体如一,只让大量的专业细节,走上前台。
“完整的人”,“成功”的主题,保留手臂的寺内大尉,层层晋升。而切除手臂的小武大尉,立刻退役了,一直担任军官俱乐部秘书长,等到曾经一个阶级的寺内大尉,出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时,小武精神失常,送入巢鸭残疾军人收容院。小说的兴趣点,逐渐离开军事的主线。呈现人生命运,功利亮点,都在作品中逐渐显现出来,但叙事的变化,毫不勉强,职位名词,也是第一次分散在小说的段落中,成为生动的文学看点,作者毫无掌握资料的自得,只在兢兢业业,关注具体过程的细节记录,追求人物内外的变异,保持叙事的完备精神,这一类的文学信息量与兴趣点,与“严肃”叙事式,是否有明显的不同?
离开通俗非通俗的话题,关于军人题材的叙事魅力,西方特点,应该是以更多的细节说话。
美国电影《护送钱斯》,也同样的特别,志愿者迈克上校,护送战士钱斯的遗体回家,记录上校数次搭乘民航,护送棺木的细节过程;上校在旅客中沉默寡言,使人肃然。每次上下飞机,棺木一次一次在传送带中缓缓转动,上校一次次笔挺站立、敬礼、查验封条的种种过程,一一如仪,因为军装、勋章通不过机场安检,为保持护送者的仪态,上校拒绝当众脱下军装,要求个别安检。棺木在明尼波利斯机场仓库过夜,上校在棺旁席地而卧,须臾不离。
从丹佛起程,钱斯的棺木经过四次搬运,经过上校一路无数次敬礼和仪式,到达家乡比林斯,棺木又一次经历仪式,殡仪车迎接,一招一式,对话、规则、敬礼,拆启棺木的白色包装,覆盖国旗……处处精致表达。灵车行驶在路上,上校驾车殿后,路经的车辆,皆亮灯相随,一度形成长长的车队,而后,叙事继续表现荒凉寂寞的风景,大地之间,只有孤独的灵车,以及上校紧随的小车。
在钱斯故乡冷清的殡仪馆,上校得知钱斯家人不愿开棺,只举行简单的葬礼,上校仍然履行了护送守则,独自开棺,仔细检查死者军容,独自敬礼。镜头在死者钱斯的洁白手套,锃亮腰带,笔挺军服上,缓慢移动,多次切换到阵亡士兵中转站的入殓情景,精心擦拭死者手表血污与腰带,换上军服、勋章和勋带的闪回镜头。
次日,上校改换隆重的检阅礼服,佩带所有奖章,手托白色海军陆战队军官礼帽,与家属短暂会面。上校致辞说:钱斯没有死亡,他一路受到了极大的尊敬,一路有人陪伴,只有进入墓穴,他才停止移动,才离开这个世界。上校移交了钱斯的手表和身份牌、奖章。墓园现场鸣枪,钱斯父亲是越战老兵,将“1960”、“越南”两枚勋章放于儿子棺盖上,然后离去;整个墓地回复到孤独的上校,孤独的棺木,暮色中,上校对棺木再一次敬礼。
叙事全过程,始终不见钱斯面容。结尾,换上便服的上校坐在乘客中间。字幕出现“献给所有为国捐躯的人们”,缓慢出现钱斯的真实照片,从一等兵,一直到他童年的照片。全片突出仪式细节,强调死之意义,对死者的态度,完全用生动繁复的细节仪式来说话。
细节,源源不断的细节,大江健三郎有关岩洞背景的一部小说结尾,开列出十数册专业地质学的参考书目;格拉斯的《猫与鼠》,军舰型号和专业器械的名词已是小说的重要内容,琳琅满目,不可分割。
有评论说,不是每个美国士兵的死,都有如此礼遇;《光与影》寺内大尉确有其人,小武是虚构的。这些说法,对于叙事都不重要。以仪式或者细节的魅力,以专业说事的文学技艺,使观者如历其境,如见其人,也觉得陌生,如此“完整”表现世界的文学努力,是有意义的。
文/金宇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