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瑜伽入迷的人,最后都想吃素,只是印度规矩不大一样,认为鸡蛋含有刺激物质,最好不要去碰;吃斋最要紧的材料菌菇木耳,瑜伽也认定不洁,因为它们生长于腐木,对练习者的健康和心境将产生毒害——原来以为,我们只要全吃蔬菜瓜果,便是洗心革面——瑜伽更细致的地方是:但凡发酵、腌制、罐装蔬菜等等,都是不新鲜、不清洁,都不能吃。
关于新鲜蔬菜的一个过目不忘的例子——河北有一所冬季菜园,从满清延续到1970年代,一直为宫中(政府)提供暖棚小黄瓜。园子继承古代的包装和物流方法,采下新鲜黄瓜,夹藏在对半剖开的大白菜心内保鲜,每一棵大白菜保存一条黄瓜,有多少棵大白菜,就有多少条黄瓜,然后装车直运中南海,这是新凤霞的回忆;当时普通人都过着四季分明的生活,鲜黄瓜在夏天才见得到,有一名在暖棚劳动的右派,实在难以抵挡巨大诱惑,偷吃了一条,几乎惹出大祸。
都说有了孙悟空孙大圣,才给中国人带来了韭菜大蒜;猴子当时在西天,生怕丢失这两件宝贝,猴屁股夹紧了,一个斤斗偷带入境,结果臭不可闻,从此成为庙堂禁物,在红尘中,韭菜始终也被认定是本国的助阳菜,因为它割不绝,割一茬,便长一茬,没有止境的脾气,象征了生之强盛。
法国菜,认定直挺挺的芦笋壮阳——其实呢,竹笋顶撞出世的姿态,比芦笋要强有力多了,却从来不受异邦的重视,这种到处乱窜的植物,在澳洲被视为家园祸害,只有国人一直赋予它美名。竹笋确实顽强坚定,时常从野外延伸到屋内,落一场雨,浙江农民的床铺、桌子下面哐当一声,顶出几枝新笋来了。毛笋的力气,掀得翻大石板,任何砖瓦地面,板凳、箱笼、脚盆都压不住它的生长。缺点是,它们虽那么年轻孔武,也极易变“老”,往往隔了一两天,园子里那些新笋的质地,已如劈柴,不能再做菜了,上海话“老得烧不酥”。
笋烧肉,最是有滋味;以前衙门里一把令签掼到堂上,“来人呀!笋烤肉!”这是杖刑,“杖八十”,“五十大板”,竹板打屁股——可以炖肉的嫩笋,最后出落成一条杀肉出血的老竹板——传说是以人尿浸泡,威力更大;有一位上海籍的香港前美女谈论美容,其中的诀窍就是,美女从不吃笋,“我的姆妈讲过的,女人吃了笋,就容易变老”。
有人分析,上海过去的美女,是长久吃泡饭、腐乳、咸菜炒毛豆养成的,如果她们喜欢帖玉米饼子,大葱蘸大酱,就是别地胭脂了,样子不一。
植物不同于人的地方,比如长在上海小弄堂角落里的棕榈树,身材也就越发的苗条,似乎不需要一个平方,就够它长高,它们的模样仍然离不开原属的特征,同样是满身棕毛,蓬头垢面,除非有割棕者上门为它做清理。只有蹲在城市角落里的大叶冬青们,无所谓环境,如平常的妇人家,天生是占尽地盘也就满足了,身形上并无所求,可以胖,也可以矮,房外的公用部位,最好都能够延伸自家的痕迹与影子,窗明几净的满足感,看上去,不是那种刻意的山青水绿,有自然朴素的整洁,因此它们,立在哪里都显得清爽。合欢(马缨花)则是闺秀级,婆娑的气质,最易生病,即使家道中落,外形仍然是疏朗的,若患天牛病,它就不开花,半株半株地坏死,显出倩人搀扶的斜势,这种树生性疑惑,主要是精神层面,触景生情的表情,每逢日落、阴霾、雷雨、天黑如磐,它也就闭紧了枝叶,心情不佳。而忍冬(也称左旋,金银花)呢,牢牢攀附在墙头屋角摇曳,从五月的花势上看,还得了一点细气的遗韵,但它们其实是“劳动大姐”,生活不易,能做就尽量去做,抢了别家的饭碗也无所谓,身边不管是什么同伴,都逐渐认输,被它缠绕,占据,压垮,仍然是一辈子的不满足感,努力出落到一个水银泻地,密不透风;题外话是,这种植物固定旋转的能力,可能是人类发明左右螺纹的重要启示。
写到这里想起部分爱植物的居民们,习惯老农那样自家沤制肥料,阳台花团锦簇,也是恶形恶状之臭。造肥料使用极端内容,比如猫狗粪、死蟹、鸡鸭鱼肚肠、虾头等,秘闭在容器内三周时间,开坛时刻,奇臭无比,就像古代死守城楼十天的士兵,不得已的绝招是立于城头,向下抛砸灌装了人粪尿的“金瓶”,击退攻城者;爱植物者们制造的气味质量,比金瓶乍破应该还要可怖——即使邻居关紧门窗,拉起双层窗帘都挡不住;一个受害者表示,实在没法和这股臭气为伍了,有人搞到洗厕所的硫酸(请读者不必模仿),半夜悄悄探过去给每株植物略施若干,每盆只倒上了一点硫酸,泥就冒烟。就这样,邻家无论多少好花好树,香臭间杂,一夜死于非命。
广玉兰散发甜瓜的浓香,也意味梅雨当季,这种高树的气息和花瓣的洁白度,与栀子、白兰、茉莉相仿,也许把它们混合鲜奶、香草粉、薄荷,能做甜点心。它们是毫不掩饰缺点的植物,集花蕾、盛花、败蕊于一体,相当率真,花败不落,新花纯洁粉嫩如婴儿,死花破败、枯瘪、腐烂,一起长久停在树上展览,在梅雨中,它的白、褐黄、斑驳咖啡色,湿淋淋滴水;山茶花的面貌也差不多——白、红、粉,“双富贵”、“童子面”,生死要在一块,次第新花、败花挂满枝头,这样的笨事情,只有植物才做得出,人有这样举动的,肯定是疯了。
最后的传统,在沪剧本摊、在街头小贩的小枝白兰、茉莉,这类花的大宗用途是熏制花茶——有时街头会出现苏州卡车,装满大盆白兰、茉莉——买花人不知道它们是茶厂的处理品,白兰在暖棚中度冬,长得太高便失去实用性,茉莉要每年的分蘖新枝,花才大而香浓,它们怕冷喜光,越是荤腥之肥,越是毒日头暴晒,越是健壮——居民带它们回家,都养不长。
“想我吗,想过我吗,你喜欢我吗,要我吗,还要我吗,已经忘记我了是吗?吗?吗?吗?”
即使不说这些,如此默契、剧烈的一对,重逢的双方看去几眼,胶粘一样的慢镜头,N次的潮汐,仿佛在背景前合力迸发出的一朵大花来,显露意料不及的颜色,无论雌蕊、雄蕊,飘落了四处,散布这房里的大量花粉……
关系一直平淡,几乎失掉联系,旧人的淡漠,也是消失的一个结论,但是现在,是蛰伏式的苏醒,从不是什么平淡,不是疯狂,也不是有意掩饰,是暗地的力气,是需要。
曾经的记忆活过来,信里的语句,曾经的念头,眼神,气味都自己再走过来,都是原先浇灌的养分,一直是累积,埋伏,心知肚明,三朝元老的充实,水仙花根茎那般准备储存了几年,继续储存,条件不符就休眠,等到一定的时候,温度、水分合适,就是他们的再见,于是惊鸿一瞥,开出一朵,或在第二天再开出一朵、两朵。
是不开则已,一开动容的那种大盏的花,大百合,大芍药,质地,味道,和一般的不同,香也不一样,看到这样的花,他们自己喜悦,也害怕。
同一个门派的男女,或者地下党碰面,一见之后,不情形于色,不需多话,便知道底细。
这也是八十——九十年代电影《午夜守门人》或《烈火情人》的情景。
“年轮”是树木活动停滞的记录。
黄博罗树在北纬41度,素以美丽纹理闻名,独立旷野,裹紧内心,如果过得还好,愉快顺利,心境便宽慰;如果难熬,拴驴拴马,偶因风荡,感铭动摇,或被云催,内里全是细密回忆……记录的夏冬,年月、风雨、等待、休眠,清晰可观。
热带树无年轮,四季如一季,日日生长,光合作用,枝叶私语,芽、花重复不止……也许有一天,人也如热带树木那样过渡到一个极乐的世界,可以单纯,无虑无忧,无心无脑……这是理想的大同,很少再有记录了,相互难以再提到什么,为什么忧愁恐惧;人就如热带树木,没有记忆的必要——人类的自由王国,一切被无声淹没——太阳亿万年来,永远巡行于赤道,照耀恒定的树冠,不再有丝毫偏离。
植物没有灵魂,在很多人眼里是无声息的安静;菠菜、丝瓜、毛豆,在煎熬中快速萎缩,油是滚烫,时刻注重它们保持它的绿,“地三鲜”,茄子辣椒炒土豆,没有饭店的高温猛火,做不出特别滋味。人不杀生,不杀鸡,不杀鱼,但可以砍树当柴烧,把菜突然投入开水滚油,看着它们挺拔滴翠的枝叶瘫软,释放出汁液;人吃动物,动了荤腥,吃植物,茹素积德,前者有命有血,后者无脉搏,无声息,切笋切菜切萝卜,它们毫无感觉,砍一棵龙胆木,据说流红水,西瓜流出红色汁液是甜的;橡胶树,无花果,生菜,流出乳白液体,它们没有神经反应,绝对不是植物的血。
看报知道,如果在大棚里播放音乐,卷心菜就长得特别肥大水灵,显然菜叶对声音敏感。素食者相信它们无觉无命,一般人只当它们是大地毛发,先人认为是妖,是神,只有植物家知道,它像人类一样,日夜不停地呼吸。
——要是再如此多想下去,素也不能吃,人只能饿死。
文/金宇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