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张玲编者按:
十年前,震惊社会的马加爵案发生,华东师范大学教古典文学的胡晓明教授与教心理健康的张玲博士,有感而发,从人文教育与心理成长的综合角度,诊难释疑,提出了“如何防止坏根的教育,如何预防精神世界的空心化、沙漠化、恶质化,如何守住绿意葱茏的精神成人天地”的思考(《春者,天之本怀也》,刊于2004年4月2日文汇报“笔会”)。十年后,林森浩案又一次震动社会各界。马案与林案,有没有共同性与延续性?又有什么特殊性?胡晓明与张玲再次以各自的专业修养和为人师的不忍之心,长篇对话,深入探讨什么是真正的人格成长,并痛切地向全社会发出呼吁:从小学开始,教育必须从知识本位转向育人本位了!
在回答央视记者时,林森浩反复说他知道他矛盾,但他解释不了。自己解释不了,这其实是一种吁求,是向社会求助。虽然,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已经晚了;但是,从全社会都有责任来帮他破解他的生命的疑难角度,并不晚。
胡晓明:同是大学生行为极端化与心理恶质化的罪案,马加爵与林森浩手段都非常恶劣,社会影响极坏。你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同?
张玲:与马加爵相比,对林森浩这个人,我的感觉更复杂:又痛恨,又惋惜。痛恨的是,他对身边朝夕相处的同学投毒,在接下来十多天里,他与受害者及其家人多次互动,却镇定自若,守口如瓶。公审和宣判时,他毫无表情,甚至都不看一眼自己的父母,冷漠得不可思议。他还为黄洋做B超,查出一切正常,我不知道作为医生,他这算不算渎职?我之所以惋惜,不是因为他是“学霸”或可能的科研天才,而是我在他的身上,分明看到他有良善的根芽和表现,有面对自己缺点的勇气和自我良善化的努力。在网络里,他非常开放地暴露自己的弱点,尤其是异性交往方面的挫败感,并能以自嘲的方式处理。他承认投毒是卑鄙的行为,并且也愿意承担接下来的一切惩罚。所有这些,都让人感到他的身上似乎还有一点积极因素。这些都是我为他感到惋惜的地方。
胡晓明:最令人迷惑的是作案动机,分析各种结论,似乎都不合情理。他一直坚持投毒只是玩笑,从法律的角度,最不能认可的就是“玩笑说”。采访过林的董倩说难以判断林的回答真不真实。
张玲:我一开始也不能接受“玩笑说”。一个医生用投毒来开玩笑?玩笑开到进重症监护室还不说破?这样的“国际玩笑”简直是在愚弄公众的智商!分明是借口,甚至狡辩,推脱罪责!但是,当我仔细看完了所有材料,我倒是有疑问了:他撒谎么?一个最明显的细节是:当他知道黄洋死讯时,他头脑“嘭”一声,完全空白!这在他的所有表述中,是一个非常具有感情色彩的词,可见这对他的震动之大。在这之前,他还想着他们的谅解!他讲他的实验结果,鼠死的是少数,绝大多数都活下来了,而且经过自我修复,活得更生龙活虎。我还注意到的另一个细节是:他频繁上网查他所用药物的资料,是在投毒后几天,而不是投毒前,而且他说是为了寻找心理安慰。这些隐隐约约的信息,似乎又与林森浩蓄谋已久想让黄洋死相矛盾,而且,纵观他犯罪前后的所有资料,我觉得林森浩的自我陈述中有更深层的信息,我们不应简单地认作借口或狡辩,置之不理。
胡晓明:对呀,我们关心的就是这个深层信息。在回答央视记者时,他反复说他知道他矛盾,但他解释不了。自己解释不了,这其实是一种吁求,是向社会求助。虽然,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已经晚了;但是,从全社会都有责任来帮他破解他的生命的疑难角度,并不晚。
张玲:是的,如果真的是一个人不想杀人,但又漫不经心地置人于死地,这样的犯罪动机更是一个值得破解的谜!“没有充足理由的残酷”,对现代社会具有更现实的研究价值!
也许,只在那“嘭”的一声时,他的真实世界与他的虚拟世界,才打了一个短暂的照面。只可惜,这“嘭”的一声,来得太晚!也太短!“嘭的一声后,你想什么?”“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了,因为都没用了!”本来在“嘭”的这一声里,两个世界打通,他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
张玲:对于此类案件,社会已有共识,一定与他的心理健康有关,但讲来讲去,大家似乎也就是停留于情绪调节的问题、社会适应的障碍等,然而这只是心理健康的表层指标。思维模式、社会认知与整合的自我等,是心理健康更深层的根源。我们常说,悲剧的命运来自悲剧的性格,其实,悲剧的性格背后,分明有悲剧的认知魔影在晃动。
胡晓明:林把他的犯罪归为:“思维直,不会拐弯”,那他还是说到关键点了。不少人将他的思维直,归结为缺少人文教育。我们在谈马加爵案时,也特别强调了这方面的社会与教育问题。然而,我们没有来得及谈到一些更深层的问题,那个定点的靶位没有找到。
张玲:我所说的悲剧的思维方式,是从社会认知的角度来说的。许多一般认知上的天才都是社会认知上的低智者。林森浩正是这样的典型。他的社会认知存在许多致命的缺陷。我相信,在力图解释自己的行为时,他是真实地面对了自己,只不过,这是一个有着严重认知障碍的非理性的自我。所以,他越是执著地坚持自己的行为逻辑,离现实的理性便越远。而且他对这一遥远的距离缺乏自知力。这便是他的矛盾所在。
一方面,他的思维模式具有非常明显的自我服务的选择过滤性。它会随意地放大和缩小现实。符合自己意愿的材料,他无限放大,甚至成为唯一;反之,则筛掉视而不见。他看到的是他想看的。譬如,《牯岭街少年杀人案》这个电影,分明是讲台湾戒严时期的社会苦闷,肯定不是为了表彰那个杀人的少年,但他断章取义,不顾复杂的背景和整体的逻辑,仅仅抓住片段、直接的意气甚至戾气,为自己所用:有种、大赞!出来混,就别怕死。这种思维的选择性会使他看不到许多基本事实,就像他的父亲,到庭审之后还不承认儿子的杀人事实一样!
这种选择性加上他的成长背景,日久天长就形成他思维的第二个特点:消极、负面、偏激、狭隘、主观、远离基本事实。在他的头脑中充满许多似是而非、以偏概全、扭曲变形甚至带一定的社会攻击性的虚拟陈述。
第三,这种虚构陈述的自我逻辑化,最终导致他的思维极端地自我中心,很少有他人意识,不会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移情能力极低。正如同学的描述:他完全生活在自我之中。在网上与人聊天,他会突然下线;到隔壁串门,他会一言不发、转背就走;合唱时,抱话筒一人狂唱大吼,导致团体惨败;对待女朋友,他的要求是“帮我做实验,陪我上自习,但我要独立思考时别烦我”,明显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种思维发展到极致便是做事缺乏底线,甚至连“不能伤害别人身体”这样的底线意识都没有。也许这样一种缺乏他人意识的思维方式,使他对凡涉及他人的事情,都漫不经心、心不在焉、懒得多想。这样做出的事当然“不顾后果”了。
胡晓明:正是以上思维缺陷,导致他自以为是的逻辑:“我只是想整整他,没想到他死。”在他的头脑中,科研世界与现实生活世界隐然打成两截,相互分离。“死亡”、“中毒”更多的,只是实验室里一堆冷冰冰的数据,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白鼠,在他采集超声检查数据前的一个人为实验步骤,而不是天人永隔的人间惨剧!
张玲:最关键的是,他对自我虚拟世界与真实生活世界的隔绝,并不自知。他坚持他的行为逻辑,却不知道这套逻辑是多么远离常识。也许,只在那“嘭”的一声时,他的真实世界与他的虚拟世界,才打了一个短暂的照面。只可惜,这“嘭”的一声,来得太晚!也太短!“嘭的一声后,你想什么?”“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了,因为都没用了!”本来在“嘭”的这一声里,两个世界打通,他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
用中医的话来说,只是一个“顽阳”,即绝对的“阳”。一直是硬碰硬的、光秃秃的、线条僵直棱角分明的,而他的从小学到大学研究生的单一应试教育路线,一路成功,反而更锐化了他的“顽阳”状态。
胡晓明:除了思维方式有深层密码,人格特质也有密码。大家都注意到林的人格分裂。我有一个简单的直觉:他其实是自己跟自己纠结的一个人。怎么说呢?他是一个“很不快乐”而又颇有力量的人,两方面彼此强化,发展成一套对自己没有办法的自我冲突的人格。他的“不快乐”,原因不是他的父母亲身体不好,年事已高,或经济拮据,这些,他并不太在意。也不是自己的工作和学业的原因,他其实有很多理由快乐起来的,譬如他已经找到了工作,这是大学生、研究生最烦心的事;他的论文发表数大大超过了学校的要求,发表论文是研究生们最焦虑的事。他也有很多同龄人所没有的权力与地位:学生会的副主席、学术部长。但是他相当不快乐。一个表面的原因是他没有女朋友。他一直在异性交往这件事情上,反复受挫。而反复受挫,是负能量不断累积的过程。表面上看起来是“女朋友”,但这只是符码,背后是一大病灶。心理学的事情,是所谓“一波才动万波随”。人心如海,海面上的每一沤波,其实都与大海深处的动力有关。
张玲:没有“女朋友”的他,在另一方面,却一直是成功者。他在学业上的成功,从小学到大学到研究生,足以令他昂首四顾,顾盼自雄。他说学习上他还没有觉得什么是难的。然而偏偏在交女朋友这件事情上,他遇到不可克服的难。这正是从一个表面的现象,透出了大海深处的动力:一方面是智力与学习上的战无不胜与能量强大,一方面是异性交往方面的自卑渺小、无力无助,这里就有莫名的躁动、混乱、无序与身心的不能安顿,其中积聚着越来越强的破坏性的动力。
这时候,他搬了宿舍,和黄洋住在一起。黄洋人缘好,交际能力强,随和、亲近、悦纳,与林森浩形成鲜明的对比,使林相形见绌,林的挫败感和自卑感被强化。更何况,黄洋说话略带骄傲,会无顾忌地调侃别人,这也可能在不经意中刺伤林本来就极脆弱的自尊心。他们同住半年后,林在网络里,变得越发冲动,越发富有攻击性。他的自我纠结的破坏性力量慢慢地在转变方向和寻找外向的出口。
胡晓明:如果将“交女友”理解为一种生命的符码,他其实是需要一种阴柔祥和的生命状态。正如他自己说的,弯与曲的思维。他不快乐是因为他的生命状态从小到大,一线单行,根本上是缺失了喜气、满足、悦纳、安详的心态。而一线单行,更遮蔽了这种缺失。没有“女友”的他,不仅使其需求一直得不到满足,而且由于他的“直”,更强化了他的生命的缺陷。用中医的话来说,只是一个“顽阳”,即绝对的“阳”。一直是硬碰硬的、光秃秃的、线条僵直棱角分明的,而他的从小学到大学研究生的单一应试教育路线,一路成功,反而更锐化了他的“顽阳”状态。
“顽阳”的状态什么时候很容易发展成“阴刚”的人格呢?就是当他遭遇到黄洋的时候。黄洋是一个阳光、阳柔的生命,这都是林森浩那阴刚的人格特质所缺乏的。所以林要通过整黄,消灭黄,来成全自己阴刚人格的正当性。
张玲:除了从中医哲学的角度来看之外,从现代心理健康的角度来说,我可以将他的人格特质解读为“自我破碎化”。一个健全的人格,到了青春期,都面临一个重要的心理任务,即自我同一性的寻求与确认。这一任务完成的顺利与否,将形成四种不同的自我同一性状态:自我同一性的延迟、早闭、迷失、完成。前三种,都是不健康的,只有自我同一性的完成,是最终最理想的状态:经过了寻求,也找对了方向。中国教育的最大问题是这方面没有着力。青春期,全部精力放在成绩和考试上。可以说,绝大部分的人寻求都是延迟的。比如林说自己,光顾学习,只读理科书,不读文学经典,也不看成长片,导致不懂为人处世,不谙人情世故。凡此种种,是典型的人格发育延迟成熟。又因为我们的教育不鼓励独立和自主,所以,同一性“早闭”也很普遍。其实有多少孩子,皆未能经由自己独立的寻求和尝试,仅仅遵循社会潮流或父母老师的意愿,就盲目地确立了自己的目标。比如林服从父亲的安排读医,导致他头一年半浑浑噩噩,感受不到“医学神圣”,有时恨这个专业。“迷失”是什么?确立人格同一性的过程中,把一些具有一定的反社会的能量与原则,作为立身处世之道。为了成功,不择手段。比如林对社会的敌意和偏激评价,与人交往中的锱铢必较和记仇,以及过于极端的报复等等。
所以,他一边讲医乃仁术,一边在投毒;一边无偿献血,捐款救灾,一边为区区水费计较;一边悲天悯人,一边小肚鸡肠,嫉妒报复。就是在与自己的战争中,走向了不归路。
要避免下一个马加爵、林森浩,全社会都应及时地、清醒地意识到:重点不是大学,而是小学、小学!依我之见,中国教育最大的问题在这里,应尽快将教育从知识本位转向育人本位!
胡晓明:上次谈马加爵案时的观点,很多都要再一次谈:譬如如何改变功利取向的社会强势,盲目趋新趋智的文化崇尚,成长的单面化,越来越稀薄的人文空气等。在这过程中,教育的作用是极大的。首先是到了大学再来抓,已经太晚了;其次,当今大学的本质是忽略生命成长教育的,大学教授不做生命导师(也根本做不了生命导师),心理健康中心管心理障碍。仁义礼智信,孝、敬、让、自尊而尊人、以他人为重的传统礼则,与沟通、协调、同情、宽容、妥协、悦纳等现代价值,都没有真正落实到教育的脉络中。谁来真正关心大学生的灵魂发育与人格成熟问题?我多年以来真切体会到,文学、电影、戏剧,包含着太丰富多样、又深细又宏大的人格与生命的深层密码信息,本来,我们的大学生们,可以在其中解读、吸收、反省,化而为成长的资源。可是这些,在校园里都没有发生。文学的课堂无关身心大局,学生手机里电脑里只是八卦、搞笑与青春期替代性满足,大学生18到22岁最需要的东西,当今大学里往往没有给他们。眼看世界大学教育的潮流与趋势,越来越从道德与人格的完善,改变而为所谓“追求卓越”,而这个卓越不过只是一些学术市场的指标而已。
张玲:是的,要避免下一个马加爵、林森浩,全社会都应及时地、清醒地意识到:重点不是大学,而是小学、小学!依我之见,中国教育最大的问题在这里,应尽快将教育从知识本位转向育人本位!
美国的小学教育,没有知识学习的太多要求,但育人目标却非常明确和严格。礼貌、友善、分享、守规则、环保、自由但不妨害他人,宽容与饶恕等等,是最看重的育人目标。他们的学生守则非常具体:靠右行走,为别人开门等。而且,一旦写出来,就一定执行。
联系林森浩的思维缺陷,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说理教育课”,主要关注学生合理思维方式的建立,关注个人理性与公共理性的培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直至大学,循序渐进,每年都有不同的目标。比如四年级:能够区分“事实”与“观点”、“原因”与“结果”;七年级:进行“说理评估”,即评估论据是否适当,有无偏见和成见;八年级:注意思维的统一性、连贯性、逻辑以及内部的一致性和结构;九到十年级:评估在说理中是否有对方意识,防止“说理谬误”,如自我中心,过分简单化、虚假两分法、虚假公理、树假想敌、自我合理化、防御性认知等等。我想,如果林森浩经过这样系统而全面的思维训练,不说他能完全走出他的思维误区,至少他会对自己的思维的非理性有起码的自知力。
二〇一四年二月二十六日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