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先生的《徐兰沅操琴生涯》一书时,读到他说老旦的拄杖表演:“龙头拐是官宦人家,鹿头拐是富贵门第,藤子拐是贫家破户,虽然走的都是‘鹤行步’,但不能‘一道汤’。”这个“一道汤”的词,让我眼前一亮。
后来读黄裳先生的《旧戏新谈》一书,其中他引《梨园佳话》中一段:“名伶一出场即喝彩,都人谓之迎帘好。以好之多寡,即知角色之高下,不待唱也。”这个“迎帘好”,也让我眼前一亮。
“一道汤”也好,“迎帘好”也罢,都是梨园界里的行话。也就是从这时方注意到一个行当里有一个行当的习惯用语,都是日子积累和磨炼出来的,约定俗成,口口相传,富有这个行当的特点。梨园行的行话,因平日所唱的戏文的润染,既有文词儿的雅致;因演员都出自下层百姓,又有来自生活语言的鲜活和素朴。看,它不说雷同,而说“一道汤”;不说碰头彩,而说“迎帘好”;说得多么生动形象,谁听了都能够懂,都能够会心。梨园行的行话,与一般的行当里的行话不同,只见灵动活泼,很少见粗俗,格外打眼,非常值得揣摩、学习,便也开始注意搜集。
比如,“响堂”,说的是唱得好,声音嘹亮,如谭鑫培的嗓子,所以叫谭叫天。文词一般说是满宫满调。但它不说满宫满调,而说“响堂”。“响堂”不是俗语“响嘡”,这里的堂指的是戏园子,声音灌满了整个戏园子,还不够响吗?显然比满宫满调要生动要形象。这个堂字恰恰又是文词。
比如,“风搅雪”,说的是念白里的一种方法和形式,即京白和韵白交错在一起。但它不这么直白地说,而是用了这样一个美妙的比喻。一个“搅”字,将风和雪两个具体而形象的事物联系一起,比直说“京白交叉韵白”要漂亮得多。同时,我曾这样想,也可以用其他两种事物作比,如说“风吹雨”。细想,不行,雪的白和念白的“白”有天然的联系,足见梨园行的智慧。比起昆曲和地方戏,京剧里的念白要丰富,而不止一种,可以把几种念白搅和一起,成为独特的一种方法。它考验演员的功夫。据说程砚秋的京白就弱,一般不敢用这种“风搅雪”;梅兰芳京白和韵白都厉害,“风搅雪”就不在话下。
比如,“活儿”,叫“活儿”的,到处都有,各行各业都把自己的工作叫“活儿”,梨园里管有戏唱叫“活儿”,按理说并不新鲜。但它下面派生出来的词儿,就不一样了:它不说把戏偷走,带到别的班子里去唱,而说是“刨活儿”;它不说戏台上演员和演员较上了劲,你来我往,互不示弱,比赛着看谁唱得好,而说是“啃活儿”,也叫做“对啃”。看,这个“刨活儿”,“啃活儿”或“对啃”,说得多么的生动。一个“刨”字,一个“啃”字,两个动词,一下子把一般的“活儿”给拎活了。试想一下,不用这两个词,换哪个动词,也不合适。难怪当年的京剧名宿程继仙在解释“啃活儿”、“对啃”时说:“演员在台上就像斗蛐蛐一样。”这是对“啃”的别样解释。
由“活儿”还派生出另一个词:“俏头儿”。其实,就是“俏活儿”,即戏里面最精彩的部分,类似交响乐里的华彩乐章,演员谁都愿意有这样的“活儿”。但它不再围绕着“活儿”来说了,而是另辟蹊径,“俏头儿”,显然和“行头”一样重要,比“俏活儿”更显珍贵。
比如,把场上的旗锣伞报叫“龙套”;把唱二牌的演员叫“挎刀”;把主角叫“头牌”;把给头牌配戏的老生叫“里子”。看,把演员的类别分得多么形象。特别是这个“里子”,因为头牌是面子,他们才是里子,和头牌相辅相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意思,比红花配绿叶更进一层,一下子便和挎刀区别开来,二牌的作用只是在一旁为人挎刀,绝非如里子一样,和头牌有贴身之感。还有一种说法,那些配戏好--行话叫做“兜得住戏”,而且还能进一步刺激头牌,水涨船高,让头牌唱得更好的里子,被称作“硬里子”。看,这个“硬”字用得多好。过去在谭鑫培时代,有位叫李顺亭的老生,便是“硬里子”。《定军山》里,如果是谭鑫培的黄忠,必得请李顺亭来严顺;《长坂坡》里,如果是杨小楼的赵云,必得请李顺亭来刘备。因为李是“硬里子”。
还比如,“攒锣”,指临时拼凑演员演的戏。“攒”字指的是临时拼凑,这是北京老话;为什么后面跟着的字不是“戏”,而是“锣”?“攒戏”也可以,都是一个意思,但是“攒戏”,也可以是临时拼凑的戏本身,而非是演员,容易产生歧义;更主要的是,在我看来,“锣”是京剧的一种别称,离开了锣鼓点,京剧就没法唱了,所以必得是“攒锣”,用字用词,多么的有意思。
还比如,“一棵菜”,现在不怎么说了,当年马连良先生最爱讲这个词。其实,说的就是团结。但它不这样说,而说“一棵菜”。北京当年百姓的看家菜--大白菜,一层层的白菜叶子紧紧包裹在一起,才能够长成一棵菜,演员也得这样抱团在一起才能把戏唱好。说得多么形象,把唱戏和身边的生活的事,巧妙地联系一起,信手拈来,却妙自天成。
再比如,“通大路”,现在也不怎么说了。梨园界讲究代代的传承,过去梨园界前辈和新演员合戏,都要先问和谁学的这出戏呀?一听是和自己同辈名角学的戏,就会说行嘞,就按照你师傅教的“通大路”演。这里说的“通大路”,和我们现在说的“大路货”里的“大路”可不一样。“通大路”的“大路”,是大路通天的“大路”,指的是传统,是经典,是前辈的艺术实践和经验千锤百炼而成的路数和规矩,是针对那些耍花活儿或偷工减料的旁门左道。
耍花活儿和偷工减料,梨园行里也有行话,叫做“跑海”和“炒鸡毛”。不守规矩随便瞎唱,叫“跑海”;故意唱得琐碎耍花腔,叫“炒鸡毛”。还有两个词,分别叫做“洒狗血”和“下剪子”,说得多么形象。“洒狗血”这个词,现在还在用,已经不止于梨园,或许是各行各业不乏这样的现象吧?
梨园行里这样精彩的行话,还有很多。如果有心又同时是懂行的人,编一本梨园行话的小词典,可以既看到梨园界的智慧,也可以从中看出梨园各等人士的艺术、思想、行为及情感等诸方面的表达与流露的轨迹,同时还能够拔出萝卜带出泥,钩沉梨园前辈一些趣闻逸话,成为梨园史不为人所注意的另一个侧面的注脚。我想,那应该是一件别致又功德无量的事情。
文/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