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一定时代的文学,作家是一定社会的作家。这实际上就决定了文学与时代的不可分离,作家与社会的不可分诀。
在文学史上,真正伟大的作家作品往往都是立足于其时代现实,深刻关注现实人的生存、苦难、希望和追求,给予其深刻理解和同情,然后再进行必要的升华和拓展,从而实现更宏阔的精神视野和思想高度。
现实主义总是在特定的时代与社会中,作家、艺术家用一个民族的语言与方式表达具体生产条件、生活方式、制度体系中最为核心的思想观点、现实状态和未来趋势。
现实主义尤其关注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各种活动,注重反映人民群众主体精神,反映人民群众在社会实践中的美的创造。它要用美的艺术,激发和引导人民群众的创造精神。
【对话人】
张 江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教授
叶 辛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
贺仲明 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刘大先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段建军 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
张江:好作品来源于现实,但是,来源于现实的作品却不一定是好作品。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是立足现实,观照现实。问题的复杂性在于,现实是一种极其驳杂缠绕的存在,如何书写现实,不仅是创作技巧问题,更考验着作家、艺术家的思想力、洞察力、判断力,以及他的情怀、境界等等,同时也决定着他的现实主义创作是成功还是失败。
关注自己时代的现实
每一个作家,都离不开他所生活的时代,都要对他身处的社会做出作家独特的文学表达。不论他采用的是何种艺术方式,不管他选择的是什么素材。
叶辛:文学是一定时代的文学,作家是一定社会的作家。这实际上就决定了文学与时代的不可分离,作家与社会的不可分诀。体现在文学写作中的时代气韵与社会气息,也许在不同作家那里又有浓淡之分,轻重之别,那也只是作家在生活认知与艺术追求上的个性化差异而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说道:“伟大的艺术家是时代的眼睛,通过这眼睛,时代看见一切,看见自己。”
今年2月28日,记载我文学成长的叶辛文学馆落户于浦东新区的海边书院镇。年前在布展时,他们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告诉他们,我这一辈子的创作,都和我的人生经历有关,都和我亲历过的生活有紧密的关系。每一个作家,都离不开他所生活的时代,都要对他身处的社会做出作家独特的文学表达。不论他采用的是何种艺术方式,不管他选择的是什么素材。陶渊明笔下是他对东晋生活的感悟和情怀,李白关注的是唐朝人的生活和情感,苏东坡屡被谪贬,其诗文更加体现出他对自己所处时代和社会的感叹、感怀和吟咏,不因为他们的作品只是描绘了他们所经历和生活的朝代,就时过境迁了,相反他们的作品今天仍在被人们诵读。
如果再结合自己的创作之路具体来说,35年前我写过的长篇小说 《蹉跎岁月》,是因为我当过十年又七个月的上山下乡知青,对于知青生活有深切和较为长期的体验和感悟,尤其是对那时候现实生活中“血统论”对整整一代知识青年、对整整一代中国人的残害,我把这种来自于现实生活的感受和体验,通过长篇小说的形式写了出来。作品受到了读者和社会的认同,35年来一直在重印。
二十几年前,我从同时代知青的命运中,不断听说一些大返城以后家庭情感的故事,其中尚留在乡村的子女长大之后进城寻找亲生父母的经历,更令我动容,我熟悉这一代人,知道他们的人生之路如何一步一步走来,尽管我自己身上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故事,但是他们身上的故事,常常使我感同身受。把这么一些来自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放在变革中的时代背景之上,我写了长篇小说 《孽债》,同样受到了欢迎。翻译这本书的英译者对我说:“我喜欢这本书,相信英语读者们也会喜欢。”
在文学馆开展那天,蜂拥而至的参观者和农家乐游客纷纷对我说:“我们就喜欢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尤其作品写的是我们经历过的生活。”
前段时间奥斯卡颁奖,众多媒体叫好的《荒野猎人》没有拿到最佳影片;而之前没怎么提及的《聚焦》,获得了最佳影片奖。我想,《荒野猎人》虽是一部优秀的片子,但叙述的是十九世纪的故事,而《聚焦》却是直面英国现实的影片,它讲的是电影艺术的社会担当,回应的是对现实世界的强烈关注。
在一定意义上,这也可给文艺创作应该关注自己时代的现实作一个注解。
现实主义与文学超越
文学的更高价值在于思想的意义。只有站得比人物更高,看得比现实更远,才能超越生活视野,看到生活更本质和复杂的潜流,从而产生思想的深邃魅力,对时代文化有所引领和启迪。
张江:现实主义创作必须植根于现实,但它的价值,往往体现在超越现实那一厘米的高度。为现实所困,拘囿于现实,文学就失去了飞翔的翅膀,沦为社会现实的文字翻版;脱离现实,肆意驰骋,文学又失去了坚实的根基,成为无根的浮萍。因此,对于现实,既能进得去,又能出得来,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是一个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基本素养。
贺仲明:在对现实主义的怀疑和批评中,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密切关联现实,容易为现实所羁绊,从而影响到作家对文学超越精神的追求,导致其文学难以抵达更高、更纯粹的精神层面。
这种说法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事实上,无论是在历史还是在现实中,确实有部分采用现实主义手法的作品存在着缺乏超越性的精神弱点。典型如当年恩格斯所批评的玛·哈克奈斯的创作,就存在着受制于个人情感,缺乏审视现实必要高度的缺陷。当前中国一些文学作品,也存在着被思想、情感或视野所局限,或者满足于图解某项现实政策,或者停留在作品中人物的高度,成为其各种情绪的宣泄者。正因为这样,这些作品在表现现实生活时,往往精神视野非常狭窄,充斥着简单肤浅甚至是偏激狭隘的情绪,或者表现出在现实面前无所适从的困顿、迷茫感。
这些作品不能说完全没有价值,然而从更高标准要求,它们的缺陷很明显。文学的更高价值在于思想的意义。只有站得比人物更高,看得比现实更远,才能超越生活视野,看到生活更本质和复杂的潜流,从而产生思想的深邃魅力,对时代文化有所引领和启迪。而且,只有超越狭隘的个体情感和利益,胸怀更广大和深远的世界,才能拥有更宽阔的胸怀和深广的热爱,才能更宽容、理性和豁达,其作品也才能拥有更长的生命力。
但是,上述情况决非意味着现实主义与文学超越相冲突,而是恰恰相反,真正的现实主义与文学超越之间是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关系。因为所谓文学的超越,最基本的内涵就是立足于人类、民族整体意识上的宽广视野,对人类和大自然的深切关怀,以及广博的爱心和人道主义精神。这些内涵并非空穴来风,它们都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正如古人所说:“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孝经·圣治章第九》)只有建立在强烈现实关注之上的超越,才切实真诚,否则只能是空洞、虚幻甚至虚伪。我们很难设想一个人连父母兄弟都不爱,会去爱全人类,也很难想象一个人对身边的苦难置之不理,却有胸怀天下的悲悯情怀……
所以,在文学史上,真正伟大的作家作品往往都是立足于其时代现实,深刻关注现实人的生存、苦难、希望和追求,给予其深刻理解和同情,然后再进行必要的升华和拓展,从而实现更宏阔的精神视野和思想高度。
对于当前中国作家们来说,最应该考虑的,不是写不写现实,不是是否坚持或拒绝现实主义,而是应该反思自己是否有足够高远的精神视野,是否真正了解身边的现实,有没有对现实的深切关怀,以及能不能够真正深入地揭示和展示现实。只有在真正拥有现实书写能力的基础上,才有可能抵达文学的超越和深邃处。
否则,再怎么努力去呼喊超越,再怎么急切想走向世界,都是虚无缥缈的。
现实主义的选择
将现实主义等同于社会新闻,或在“重写历史”中片 面追求某些支离破碎的“真实”,缺乏同情的理解,忽略具有总体性和价值观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主义文艺作品”在现实主义的表象之下,背离了它的精神。
张江:一直以来都存在这样一种现象:少数作家、艺术家,打着现实主义的幌子,专门搜罗贩卖社会的阴暗面,官场黑幕,商海争斗,人性之恶,等等,展示的是冷酷、暴力、恶毒、血腥,还言之凿凿地宣称,这就是现实。的确,这种现实可能确实存在。但是不要忘了,一个作家、艺术家,当他的 目光投向广阔的现实时,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选择,选择哪一部分现实,选择怎样表现现实。
刘大先:现实主义作为一种特定方法和观念,源于18世纪的德国与法国现实主义文学运动,从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到托尔斯泰、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由写实主义到批判现实主义,再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它自身获得了历史性的发展与演变,但总体而言都建基于作家主体对外部世界的摹写、提炼与洞察之上。这种历史变迁之中蕴含了现实主义从本质上来说也是一种世界观,即它始终包含了客观认识与主观创造的结合,而不是脱离实际的臆想与独断。现实主义总是在特定的时代与社会中,作家、艺术家用一个民族的语言与方式表达具体生产条件、生活方式、制度体系中最为核心的思想观点、现实状态和未来趋势。
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中最重要的一脉,现实主义也体现在新中国当代文学的历次潮流之中,无论从早期的革命英雄传奇、社会主义创业史,还是到上世纪80年代具有启蒙精神的各种文学思潮,以及上世纪90年代的新写实主义甚至现代主义艺术的探索之中,它们可能在形式、语言、风格、技法上各有不同,但总是贯穿着现实主义的精神。新世纪以来随着“纯文学”与先锋文艺的落幕,文学创作中“现实主义的回归”成为近年来现象型的事件。
值得注意的是,充斥在大众传媒中的现实主义文艺作品有很大一部分将自己等同于社会新闻的杂事秘辛,沉浸在脱离人民的自我抚摸、犬儒般的颓废、攻讦丑诋的黑幕揭露之中;即便是在“重写历史”中也往往片面追求某些支离破碎的“真实”,而没有同情的理解,忽略了具有总体性和价值观的现实。
这其实在现实主义的表象之下,背离了它的精神。现实发生了变化,现实主义自然也会在具体语境中获得新的生命和呈现形态,在题材、手法、趣味的选择上,应该有着不同于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历次现实主义潮流的时代特色。
我们知道,现实泥沙俱下,有光明的正面,也有灰色乃至晦暗的侧面。人民群众身处现实实践之中,在文艺上有着提升现实和瞻望未来的需求,需要从中得到安慰、超拔、鼓舞和激励。文艺工作者如果要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就必须有前瞻性,既要“一叶而知天下秋”,又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体现在文艺创作中,最重要的选择应该是根据人民的需要在细微处见宏远,于黑暗中现光芒,以科学的理论武装人,以正确的舆论引导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唯有那些具有正能量、有感染力的作品,才能够真正温润心灵、启迪心智,发挥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有效功能。
马克思主义认为,在任何时代,文艺都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相统一的产物,是劳动实践和理想升华的结合。实践是现实的力量,包含已经形成和将要形成的一切;而理想则是对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中尚未被人类所主宰而又有待于创造的事物的意识。文艺工作者作为创造者在现实主义的选择中,就要自觉地打破封闭、狭隘与窄化的观念,有效吸收古往今来的现实主义文艺遗产,塑造出一个不仅仅是真实的当下现实存在,而且也是目前现实所欠缺、有待于变成的现实潜力和想象。这样的现实主义是普罗米修斯式的,是有着牺牲精神、价值立场、总体关怀和理想情怀的真正的现实主义。
校正现实主义创作底色
真正的现实主义总要挖掘和表现现实生活中存在着的、孕育更加美好生活的真、善、美的萌芽,并把这个萌芽、这个作为现在之组成部分的“未来”,当作审视当下生活的立足点,激发和引导人们更加热情地投入到现实的生活实践中去。
张江:一切现实主义创作,虽然立足于当下现实,但它瞩目的方向却应该是未来。
即便是批判现实主义,它的初衷也是通过对当下种种不合理的存在的批判,最终希冀一个理想社会的 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实主义创作的精神底色,必须是向真、向善、向美。
换言之,只要这个精神底色被校正了,无论所展露出来的是温暖还是凌厉,它都值得被尊重。
段建军:20世纪以来,人类文学进入到了多元化的时代,各种思潮风起云涌,各种流派异彩纷呈。然而,无论中国还是西方,所有的文学流派都在短暂的辉煌之后走向了衰落,而现实主义却在文学史的风浪中立于不败之地。
即便到了今天,在世界文学的整体格局中,现实主义毫无疑问依然是占主导地位的创作风格,现实主义特有的艺术力量也无可替代。
现实主义首先是一种艺术精神,是关注人的现实存在,关注人当下的生存发展,关心人当下的冷暖悲喜,对人的存在进行关怀与呵护的精神。这种精神把现实的人和人的现实生活置于艺术表现的中心,把强烈的人性关怀与清醒的现实意识融入到美的价值内涵之中。
现实主义尤其关注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各种活动,注重反映人民群众主体精神,反映人民群众在社会实践中的美的创造。它要用美的艺术,激发和引导人民群众的创造精神。
现实主义文学把对人的关怀,尤其是对底层人民群众的关怀,融入到对人民当下生活的反映之中,不仅让人民看到这里的生活是“我”的生活,而且能够调动“我”这个人民对当下生活的参与热情和负责精神。
如果这种生活是“我”这个人民所希望的,“我”就会努力去呵护它,如果这种生活与“我”的希望不符,“我”就会积极的去改进它,完善它。总之,真正的现实主义理应激发人民创造生活的热情,而不是压抑它、毁灭它。
现实主义不是自然主义,它不排斥浪漫和理想。真正的现实主义把人生浪漫、理想的维度建立在对社会现实的客观、冷静的审视之上,它引导人们从现实的生活中寻找走向理想的途径,激发人通过自己的行为去创造美好的生活,而不是消极地幻想或逃避现实。
因此,真正的现实主义总要挖掘和表现现实生活中存在着的、孕育更加美好生活的真、善、美的萌芽,并把这个萌芽、这个作为现在之组成部分的“未来”,当作审视当下生活的立足点,激发和引导人们更加热情地投入到现实的生活实践中去。
在中国五千余年的文学史中,现实主义是一条贯穿始终的红线。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塑造了中国人刚健有为、积极入世的文化精神,为当今时代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
今天,我们大力发展现实主义文学,也是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继承传统文化,助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途径。
总之,关注现实,关怀人生、播撒希望,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力量所在,大力发展现实主义文学书写,不断提高现实主义文学的艺术感染力,是当代中国文学的重要使命。
张江:对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来讲,其创作的最大难度,来源于他所表现的现实正在行进之中。行进中的现实,没有经过历史的淘选,没有已成权威的定论,甚至没有可资借鉴的参照。尤其是当下的中国现实,纠结缠绕,变换频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如何读取、判断、把握现实,进而做出经得住历史检验的现实书写,是一个颇具挑战的问题。而现实主义的价值,也恰恰体现在这种挑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