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
今年冬天,我回到以前的家里,寻找一份10年前的合同,意外找出一本“黑面抄”。黑色硬板纸封面的笔记本,纸张干脆泛黄,仿佛出土文物。那时还没使用电脑呢,许多闪过脑海的原始创意,就这样随手记在纸上。黑面抄里夹着许多小纸条,布满自己都难以辨认的字,有些后来成了我的小说。这些褪色的圆珠笔字迹,出自世纪末的那一年———霎时明亮起来,点点滴滴,事无巨细。人们说不忘初心,但我想感谢那时的自己,因为找到了一种解药。或者说,我用悬疑的方式,拯救了自己。
从2001年的 《病毒》 到2005年正式给出“悬疑小说”定位,直到2010年,初春,我开始筹划下一部长篇小说。首先,这个故事的开头,有一家神秘的淘宝店,名叫“魔女区”(或许是受到日剧 《魔女的条件》 影响)。有个夏天大雨的清晨,1995年8月———少年目睹母亲被杀,只有他才能辨认出凶手的脸。他被办案的警察收留,警察恰有一个与少年同龄的女儿。这对少男少女之间,发生了许多必然会发生的故事。书里有条名为伊斯法罕的紫色丝巾,还有锦江乐园的摩天轮,传说转到顶点许愿就会实现。
《谋杀似水年华》 写作时间不长,因为构思完整,几乎一气呵成。后面三分之二,我竟以每天一万多字连续保持五到六天。我在经历与主人公们相同的喜怒哀乐,感受一样的恐惧,仿佛面对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不仅仅是这本书,也有我以往所有小说的沟壑。跨过这条深沟以后,瞬间豁然开朗,眼前已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前所未有的孤独。
小说结局,我也纠结了很久。最早在 《萌芽》 杂志连载的版本,秋收出狱以后,发现小麦依然在等待他,家门口系满了黄丝带。到了第一版的图书单行本里,我改成了开放式结局,难以预料小麦究竟会不会依然等他?真的是“我心里难受你”。到了最近一版的图书,我把整个尾声都删除了,就到案情真相大白为止,至于男女主人公接下来的命运,留待真实的生活解答吧。我想,似水年华,一旦被谋杀,就永远不会回来。小麦爱过的那个秋收,也只是十八岁的那个他,今天再回来早已物是人非,不过是一个补偿心理的幻影。所以,我已经有了答案。
2011年,在 《萌芽》 杂志连载一年之后,图书出版了。然后是漫长曲折的影视改编过程。那一年,陈果导演就找过我,但影视改编权已给了另一家公司。2014年,某种契机,他再次与我沟通,希望导演 《谋杀似水年华》。他说让他最动情的,是小说中写到的秋收与小麦的十八岁青春。看过《榴莲飘飘》 里的香港与东北,我想,陈果在 《谋杀似水年华》 里阅读到的,大概也就是1995年与2000年的青春,以及这个让我们不知所措的现实。2014年末,电影终于开机,我在北京的风雪里探班过一次,然后是忐忑的等待。
虽然,悬疑小说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舶来品,但我已找到了自己的方式与风格。类型文学自有许多细分,包括推理、惊悚、哥特、灵异、知识悬疑等等,从斯蒂芬金到丹布朗,从松本清张到东野圭吾,虽然风格特点题材各有不同,共同点却是“悬疑”二字———究竟是人还是鬼? 凶手是他还是她? 主人公的命运将往何处去?
在日本通常叫做推理小说,但不同于中文语境里的推理,日本的推理小说其实包罗万象,远远超出我们认为的传统推理小说的定义。松本清张、森村诚一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因为他们的社会派风格符合我的审美,东野圭吾的许多作品当然也很好,比如 《白夜行》。但有一位日本作家,我认为是被严重低估的,就是 《午夜凶铃》 的原著作者铃木光司,事实上我的第一本书 《病毒》 就是深受 《午夜凶铃》 的影响的,尤其是那种让主角陷入绝境的叙事结构———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读者的心,再通过主角的求生欲望,一步步解答来自过去的邪恶。某种程度上,这个结构与主题,同斯蒂芬金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在欧美更多的叫做犯罪小说,自有层出不穷的大师杰作。但我个人最爱的还是斯蒂芬金,因为他的作品更为真实接地气,用一种文学的语言在讲述故事,尤其是讲述平凡人的故事,在绝望中如何寻找希望,比如《肖申克的救赎》 和 《绿里奇迹》。当然,斯蒂芬金的作品翻译成中文之后,会遇到许多阅读障碍,有翻译的问题,也有思维方式的问题,但这不妨碍他的大师地位。
相比之下,《达芬奇密码》 的重点却不是在人的身上,而是某个历史、宗教与艺术之谜,最终回归到对于西方人非常重要的命题。我虽然也是个历史爱好者,过去很多作品像 《荒村公寓》 《地狱的第19层》 也有大量的历史与知识背景,但如今却已经不再是我的趣味范围之内了。我个人的倾向越来越集中在社会与现实领域。
2014年,一次大面积航班误点被困在机场的经历,让我突然想起“最漫长的那一夜”这几个字。那个春天,我正好在写一个短篇,名叫 《北京一夜》。这是一个关于说故事的故事,故事里带有我自己的成长记忆。虽然借一个北京出租车司机之口说出,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地域之间并没有太大距离,受着相同年代的教育长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我们是有多么复杂啊。这一切与文本或结构无关,只来自两个字———记忆。
我尝试着把小说发给金宇澄老师,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个礼拜,有天早上收到金老师的短信:“小说很棒,充分显示了拓展力量与特点,准备用在 (上海文学) 八月号的头题”。那天中午,我独自在家吃午饭,一边吃一边掉下了眼泪。不为别的,只想要证明自己。
所有标题带有“一夜”,所有主要叙述发生在一夜之间 (也许所涉及故事和背景跨越数年),所有视角几乎都来自于我的第一人称,所有内容也有一大半都真实发生过。我的故事,或者,我身边的人们甚至你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
这些年,大家都在说“非虚构”。但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网络上的明星八卦,大家亲眼目睹的事件,乃至夫妻间的日常生活,恐怕都没有百分之百的“非虚构”。所以,“非虚构”是一个伪命题,用小说来写“非虚构”,差不多也相当于用“非虚构”来写小说。真实是一种力量,虚构同样也是一种力量,我想在“最漫长的那一夜”,把这两种力量合并为一种力量。悬疑小说的力量,就是通过日常生活所不见的故事,描绘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许多本质。比如社会的问题,人性的自私,情感的纠葛,或者生离死别。我也想把纯文学的力量,与类型小说的力量合二为一。2016年,我还在继续写作 《最漫长的那一夜》,将拓展到超长篇,又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最后,回到2月14日公映的 《谋杀似水年华》。从2011年到2016年,五个春秋的年华又被谋杀了一遍。电影与小说,当然有许多不同,幸好我也没有参与编剧。小说的承载容量更大,可以大量运用回忆和心理描写,但是电影不太适合这样,尤其要作为商业片来说的话。观众相比读者可能会更加挑剔,不是在文学与情感的层次,而是在画面以及理解度上。小说里的时间跨度,长达15年甚至30年,其间写到了知识青年一代人 (老三届)也写到了现在的80后,想尽可能全面地去表现中国社会的变化与风貌。这些都是电影很难做到的,或者导演想要做到,但市场未必允许。毕竟 《谋杀似水年华》 不是 《寻龙诀》,这是拍给不一样的观众看的不一样的故事和不一样的情怀。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就是 《谋杀似水年华》 原本是上海的故事,田小麦也是个上海姑娘,但在电影版变成了北京的故事。小说里有一段情节,发生在1995年的甲A联赛,主人公在上海申花队主场的观众席上追击疑凶———那是1995年的虹口啊,申花球迷秒懂———可惜在电影里变成了北京国安的主场。接下来,期待我们上海电影人拍摄的 《最漫长的那一夜》(2016年即将开机) 吧!
为了被谋杀的似水年华,悬疑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我想,悬疑就是一把匕首,在文学中,在电影中,展示最锋利与最要害的部分,耀眼而夺目。
(作者系悬疑小说作家,22岁开始发表小说,此后连续9年保持中国悬疑小说最高畅销纪录。代表作包括《病毒》 《最漫长的那一夜》 《谋杀似水年华》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