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
这种追诘可能有些失之刻薄,也不乏有过度解读的嫌疑,但无形中它似在呼吁,对老炮儿和所谓规矩,不应仅仅只有膜拜和同情,也应该像对待富二代一样有所揭示,有所反省,有所批判。而从影片的叙事机理上看,导演对此的疏忽,显得格外醒目。
富二代是迷失在拜物教的泥潭里,而老炮们则陷身于对乌托邦的沉湎中。他们虽是成长背景截然不同的两代人,但他们也同样面临着异化的挑战,也同样被现实所裹挟和困扰。既然这样,我们作为观众,又何必厚此薄彼,重弹今不如昔的老调呢?
这些天朋友圈被《老炮儿》刷屏了。人人都去看《老炮儿》,人人都在说《老炮儿》。可是,“老炮儿”仨字究竟是个啥意思呢?听到一种解释,说“老炮儿”这个词与老北京一个叫炮局胡同(简称“炮局”)的地名有关。这里有间拘留所,早先是北洋政府时期的一座监狱。里面关押的犯人大多是惯犯、要犯、重犯。因为关押时间长,进去的时候是小鲜肉,等放出来时候就成老大爷。于是,百姓就把打这进出的犯人称为“老炮儿”。
电影《老炮儿》里那位六爷,据说年轻时也进过“炮局”。单凭这一点,就知道他原来不是什么好鸟。跟六爷死磕的那位小飞,也不是什么善茬。以为人长得帅,家里有俩臭钱就可以无法无天。人家孩子划了他的车,就要卸人一条胳臂来抵债。对这种凶残的熊孩子,叫一声恶少都算抬举他。《老跑儿》这电影讲的就是老炮找恶少掐架的故事。
不过这电影真要这么简单,那就忒没劲了。一部电影有劲没劲,得看它是不是能给人提供足够的话题和谈资,是不是包含有充分的阐释空间。那种看完不想说话或者没话可说的,多半算不上是好电影。反之,能让老百姓茶余饭后永远掰扯不完的,通常也都差不到哪儿去。《老炮儿》故事好看,又有这样的话题性,所以才会在朋友圈成了屏霸。
有人把《老炮儿》当武侠片看。六爷提笼架鸟、悠游其间的胡同就是一个当代化的江湖。六爷本人因此就成了一位隐身市井的布衣大侠。他与小飞身后的黑暗势力对决,有点像是《新龙门客栈》里描述的生死较量。只不过,六爷不是周淮安,他那胡同“傍尖儿”话匣子也不是风情万种的金镶玉。六爷身上只有英雄末路,只有美人迟暮。就像他一把将话匣子按在身下,磨叽半天,最后却只能无奈地喘着粗气撒手松开一样。这种有心无力上面刻写的是一个“去势”老男人的彻骨悲凉,北京话管这叫做“空心大萝卜”。这才是六爷心里最感憋屈的地方。所以面对小飞这帮富二代“生瓜蛋子”的挑战时,六爷才会表现得那么“有尿性”。既要护足面子,又要守住里子。所谓面子就是他过去“某某十三少”的一世英名;所谓里子就是他这一代“老炮儿”做人的规矩和尊严。
从某某十三少到空心大萝卜,这背后规矩、身份、权力、价值和尊严的旁落,才是六爷这一代人心中最隐秘最深刻的精神创伤。弗洛依德把这叫做“阉割焦虑”,就是一个男人对于“去势”的恐惧。但它不止是六爷的个人悲剧,也是如今“奔六张”这一世代的集体忧患。
他们是一群被抛入历史夹缝中的人。他们似乎一辈子都在追寻自我的身份,却又不断地遭受“革命”和“资本”的双重压抑。若把人生比作一盘棋局,他们的暮年却沦落成了其中的闲棋冷子。有心杀敌,却无力回天,只能在野湖上如履薄冰、疲于奔命,最后轰然倒毙于向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礼崩乐坏的新世代挑战的中途。为什么要给《老炮儿》点赞?因为它写出了“奔六张”这一代人心底下最苍凉、最不甘的那道阴影。
不过,“野湖茬架”这种原始而野蛮的决斗方式,其解决人际纠纷的有效性却让人感到非常可疑。因为它过时、粗俗、暴力,完全无法见容于当代文明社会。就算打赢了,也多少有些胜之不武。因为它赢的只是面子,输的却是智商。这种约架,容易让人联想到“武斗”。它只属于过去丛林社会中的草根和流氓无产者,并不属于从小养尊处优的富二代。对富二代来说,钱和权力才是比板砖、军刀更具有杀伤力的武器,也只有钱和权力才值得他们生死相托,成败所系。所以影片在这里很诡诈地设置了一个不起眼的逆转,用小飞的一脸感动和一滴泪水来暗示他和六爷化敌为友,并且认同和倾服于六爷的局气(仗义)。这样一转,就让“野湖茬架”这场戏显得有些徒有其表,因为它只是一场没有对手也不会有任何结局的表演,一场自我标榜、自我神化的空洞的仪式,目的是让老炮儿们借由登场亮相来想象性地救赎他们那四散飘零的人格尊严和江湖规矩。那么,让小飞感动流泪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是六爷的局气(仗义)还是老炮儿捍卫的江湖“规矩”?假如现实真如对岸的一群“生瓜蛋子”一样不堪入目,那么,六爷的所谓规矩就真的比拜金主义更高尚,就真的能拯救我们眼前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吗?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适合六爷来解答的命题,某种程度上,它暴露的恰恰是隐藏在当代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集体无意识:那就是每当我们对眼前的现实有所质疑、批判乃至于否定的时候,往往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那些已然消失的旧传统、旧道德,诸如江湖道义、规矩、局气……试图从中找到思想的武器,来为眼前不堪现实的寻求化解和救赎之道。可是,有没有想过,这种路数背后很可能掩盖着一个价值的陷阱,那就是将历史和传统乌托邦化,以为只要回到或重建往昔,就可以找到诊治现实症候的秘药良方。我的问题是,真的是秘药良方呢,还是一种九斤老太式的今不如昔的陈腐的怀旧叙事学?
这也是影片遭遇争议的又一个噪点。正如有人追问的那样,小飞们,你们究竟在为谁哭泣?难道是为了老炮儿这个已然老迈的胡同串子和老流氓?他年轻时目无法纪、胡作非为,为什么老了老了,偏偏就能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公平与正义的捍卫者了呢?这种追诘可能有些失之刻薄,也不乏有过度解读的嫌疑,但无形中它似在呼吁,对老炮儿和所谓规矩,不应仅仅只有膜拜和同情,也应该像对待富二代一样有所揭示,有所反省,有所批判。而从影片的叙事机理上看,导演对此的疏忽,显得格外醒目。
从观众的角度,讨论《老炮儿》若仅限于两代人的优劣比较,甚至以为一代不如一代,那就真的落入了九斤老太的俗套。当我们批评小飞这一代人拜金、功利、藐视规矩、目无尊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其实老炮儿这一代人在某些思维方式上与今天的富二代也有惊人的相似。比如他们自恋、愚忠、盲从、缺乏自省和价值单一。所不同的是,富二代是迷失在拜物教的泥潭里,而老炮们则陷身于对乌托邦的沉湎中。他们虽是成长背景截然不同的两代人,但他们也同样面临着异化的挑战,也同样被现实所裹挟和困扰。既然这样,我们作为观众,又何必厚此薄彼,重弹今不如昔的老调呢?
当然,《老炮儿》的故事并未止步于两代人的冲突。如前文所言,故事中段出现了一个叙事的反转,小飞身后的黑暗势力由此浮出水面。从这一刻开始,六爷与小飞之间的私人恩怨逐渐便开始淡化、平复,戏剧冲突的重心也由此转向一场捍卫正义和公平的正邪对决。以六爷寄出那张对账单为标志,老炮儿不再仅仅是老炮儿,他的身上不仅污垢褪尽,并且还多了一圈金光灿灿的道德光环。难道这是在隐喻老炮儿们最终的价值归宿吗?这不由得让我联想到了剧情中出现过多次的两只鸟,一只八哥,一只鸵鸟。原本它们都是主人的笼中之宠,或许从小就生活在囚笼中。最后,鸵鸟突然挣脱了羁绊,大步流星地踏上了逃亡之路。
导演似乎是想以此来暗示六爷了悟后的精神解脱。然而,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想,在这样一个漫无边际的都市丛林中,这只自由的鸵鸟能逃去哪里?哪里才是它的真正归宿?有形的牢笼之外,还有没有更大的无形的牢笼?或者是否挣脱了有形的牢笼就真的能到达自由解放的彼岸?假如鸵鸟做不到,那么老炮儿又凭什么做得到呢?
(作者系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