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特展”展品之一:《桃源仙境图》(局部)。
苏州博物馆外景图。该馆是建筑大师贝聿铭的收官之作,融合了苏州古典的人文雅趣与现代的简洁明朗。
(均为本报资料图片)
傅军
前几天,我与朋友如约赶往苏州博物馆(以下简称“苏博”)。尽管那天是江南入冬以来最为寒冷的日子,但我们没有丝毫犹豫。因为“十洲高会——吴门画派之仇英特展”很快就要结束,这个号称迄今为止最全的仇英特展,我们不想轻易错过。
与中国许多博物馆门庭冷落的囧境相比,苏博新馆无疑是个例外。近年来这里一直很热闹,有时甚至很火爆,双休日期间排长队的现象屡见不鲜。无庸讳言,作为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的收官之作,前几年,绝大部分观众是冲着苏博新馆的建筑,冲着它的“高颜值”而去的,人们爱“外表”胜似“内容”。这种喜忧参半的处境直到“吴门画派系列学术展”推出之后,才得以逐步扭转,并真正做到以“内容”赢得了社会的尊重。
一年又一年,已经连续4年,每当在一楼与二楼之间休息平台上出现那个导引海报,熟悉苏博的观众们就明白,该馆年底的压轴大戏开演了。从2012年“石田大穰——吴门画派之沈周特展”,到2013年“衡山仰止——吴门画派之文徵明特展”,到2014年“六如真如——吴门画派之唐寅特展”,再到2015年“十洲高会——吴门画派之仇英特展”,“吴门画派系列学术展览”不仅为苏博赢得了荣誉,喜获2015年艺术新闻“亚洲艺术贡献奖”,而且使苏博逐渐成为中国乃至全球中国传统艺术地标中不可错过的目的地之一。
此次“仇英特展”,其实苏博本身自己没有一幅藏品,31件展品全部来自海内外12家文博机构的大力支持,然而这种业内同行之间的信任感不是一下子或者短时间内就能建立起来的。陈瑞近馆长至今回忆起当初筹办“吴门画派系列学术展览”第一个展览——“沈周特展”时的艰难情境,仍唏嘘不已。因为苏博自己的馆藏不多,他们又想把展览做得相对完整和深入,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依赖于借展。筹备“沈周特展”时,苏博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向海内外文博同行恳切表达他们借展的意愿,但整个商借过程相当艰难,可以说不堪回首。好不容易展品落实了,筹备与展览相应的学术研讨会又遇到了很多难题。当时,苏博在业界的学术影响力有限,所以导致很多专家学者或抱以观望的态度,或以种种善意的借口拒绝参会。因此,2012年时,最终真正到苏博参加“沈周特展”学术研讨会的学者专家只有寥寥数人。不过,“沈周特展”的推出,不仅让苏博获得了社会的初步认可,也让很多业内同行看到了苏博的实力和诚心。第二年“文徵明特展”情况就大为改观,那一年他们又增加了很多项目配合展览,比如研讨会、教育活动、新媒体、文创产品等。到今年,苏博筹备“仇英特展”时,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等主动开口提供藏品,很多重量级的学术专家不远千里亲自赴会,试想这是一份怎样的信任与荣耀?!
一个地市级的博物馆何以赢得如此声誉?苏博又是如何在短短4年时间里完成了这样一个飞越?如果说贝聿铭先生亲自操刀设计的建筑为苏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契机,那么对于地域历史文化的深入挖掘和研究,对于地方特色文化艺术的清晰判断和把握,对于学术性展览的精心策划和呈现,对于观众心理和需求的积极回应和关切等等,才是苏博赢得广泛尊重和信任的深层次原因。
欧美博物馆三四百年的历史发展表明,一个博物馆的成功与否,很重要的是需要有明确清晰的学术定位。而学术定位的确立,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自身的深入了解和准确把握。苏州是一个历史文化底蕴非常深厚的城市,有着别具一格的江南人文传统。自明清以来,江南科举之风非常兴盛,文人宦游常常携巨量金钱财货返归故里,促成了苏州地区的富庶和繁华,也推动了苏州地区文化艺术的发展,出现了不少学术思想和文学艺术卓有成就的人物。在炽盛文风的熏陶下,官僚文人大量贮藏书法名画、古玩器物和珍本书籍,文化雅士喜欢在苏州造园、书画、雅集,讲究饮食服饰器用。明代中期在苏州地区形成“吴门画派”,是中国美术史上文人画走向极盛的阶段。明代中期以后“吴门画派”逐渐取代宫廷绘画和“浙派”的地位,在社会上,尤其是在文人士大夫当中受到重视。因此,苏博推出“吴门画派学术系列展”,可以说找准了这座城市的独特气质和文化格调,也表明了苏博对于苏州一带地域文明的准确把控与深度了解,更难得的是,他们用现代学术性展览的方式积极回应苏州数百年来别具韵味的文人传统。
苏博还有一个现代艺术厅,这在博物馆系统中是十分罕见的。国内一些博物馆可能会临时举办现当代艺术的展览,但通常不会像苏博那样专门为现当代艺术展览特设一个现代艺术厅。这一点当然首先得归功于贝聿铭先生在设计之时的远见与卓识,他不仅在建筑的外观上融合了苏州古典的人文雅趣与现代的简洁明朗,更为重要的是他给苏博预留了一个沟通过去与未来的物理空间。同时也要归功于苏博这些年来的学术坚守。他们坚持所有在该馆现代艺术厅举办的展览,第一要有主题;第二要与苏博的整体环境相吻合,与苏州的人文环境相吻合;第三要创作与苏博乃至苏州人文环境相吻合的新作,使作品与本地形成互文,而不能是现有作品的组合或凑数。他们的这种坚守既秉承了贝聿铭先生的文化理念,也稳固了他们的学术方向和风格定位,从而也使苏博既在传统艺术领域具有较高的影响力,在现当代艺术领域也具有很高的人气。
定位明确之后,就是执行与实施。因为精心策划与呈现,才是学术性展览真正获得成功的核心。“吴门画派学术系列展”,其精心和巧思首先体现在主题的设定与措词上。四个特展,分别选择吴门四大家各自的名号,后缀一个整体的描绘,形成四个具有主谓关系的词组,“石田大穰”、“衡山仰止”、“六如真如”、“十洲高会”,非常风雅,又颇具内涵,读起来还朗朗上口。其次又非常注重展陈设计,既追求典雅精美的整体效果,又注重展览的节奏和观感。比如在“仇英特展”中,为了使整体的展览效果不至于单调和沉闷,特意在《剑阁图》两边辅以清代著名政治家兼书法家翁同龢红底黑色的对联,这幅对联最后成为了整个展厅的亮点。这样的展陈设计,让《剑阁图》这幅超高的作品因为有了对联的陪伴和衬托,不至于形单影只,鹤立鸡群,也让书和画在意义上构成互文。除此之外,由于红色对联的加入一下子活跃了整个展厅气氛,也减缓了观众的视觉疲劳。
另外,对于展示细节的追求,也让我们看到了苏博在展览设计方面的用心和贴心。比如作品卡的设计,看得出,主办方为了使作品卡的风格与作品气息吻合,此次系列展作品卡一律采用了古典风格。当今年的“仇英特展”推出时,社会上已经普遍采用微信导览功能,该馆也希望引入这一功能,毕竟能极大地方便观众详细获知每幅作品的信息。这就意味着,需要在原来作品卡信息的基础上增设一个二维码。通常的做法只是将二维码简单照搬或复制在作品卡上,但这样做势必会破坏作品卡整体的古典风格,怎么办?我看到最终的作品卡上,在作品的标题旁增加了一个类似印章的新图案,这个新图案由每幅作品的微信号和一枚仇英的印章组成。看上去既美观大方,又满足了功能性的需求,我不得不为这样的细节设计而叫好!
苏博不仅走高大上的学术路线,他们的成功之处,在我看来还在于:在衍生品的开发方面重视与满足观众的心理和需要,非常接地气。比如,苏博有一棵紫藤,据说那是从拙政园内当年文徵明手植紫藤上嫁接过来的。贝聿铭先生当初设计建造苏博时是希望通过这支藤条,成为沟通古今的时光隧道,延续苏州文脉。2013年在举办“文徵明特展”时,苏博推出了“文徵明手植紫藤种子”特种衍生品,结果800份紫藤种子销售一空。去年苏博又创造性地推出“文物饼干”,原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珍藏文物,一下变成了观众手中精致小巧的饼干,事实上也一下子拉近了文物与观众的心理距离。“走,去博物馆吃文物饼干”曾经一度成为苏州的流行时尚。
正是宏观层面的准确定位,学术方面的专业深入,教育和服务领域的细致与周到,让苏博赢得了同行、观众、以及社会各界的普遍尊重。
(作者系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