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剧照。在事先张扬了很久之后,“野湖茬架”终于上演,却以老炮儿的倒下而告终。电影在这里戛然而止。 (本报资料图片)
杨俊蕾
一枚“老炮儿”点燃了岁末年初的电影评论热潮。《老炮儿》上映一周,在豆瓣网上评分始终保持在9分上下。借助强大的话题效应,原本“京味儿”十足的《老炮儿》,在全国电影市场实现了对众多大片的“逆袭”,目前累计票房突破4亿元。
近年来,像《老炮儿》这样能为观者提供不同阐释空间,从电影文本到其引申出的社会现象,都能引发巨大讨论的影片并不多见。影片上映以来,几大网络影评平台上,对该片的评论超过6万条,且观点与视角各异,甚至形成针锋相对的局面。有人调侃,看完这部电影还能愉快聊天,才是真朋友。
《老炮儿》所引发的争鸣,已经成为文化现象。为此,本期文艺百家特别刊发两篇评论,从不同视角对该片进行评论与解读。 ——编者
冯小刚充当了一次“中间人”,引渡管虎从光线到华谊,搭上更雄厚的资本快船,助推第六代导演向商业制作过渡。至此,第六代导演群体再一次开启了从作者化艺术片向商业片制作的新转型。
然而,管虎勇于把自己投入商业制作,却不可抑制地重复原有艺术片手段,在商业片格局里夹带伪装的真实感,向商业片本应具有的类型属性里羼杂所谓作者电影的风格追求,仿佛“石榴树上结樱桃”,时时挣扎跳戏。
看《老炮儿》需要双管齐下,既谈导演,也说主演,毕竟影片末尾的署名采取双印章式,左边横排三个字冯小刚,右边竖排管虎。这个暗藏匠心的异样排版在图式上完成了中国导演第五代与第六代的衔接,其实却在昭明:冯小刚充当了一次“中间人”,他以自身的银幕表演为桥梁,引渡管虎从光线到华谊,搭上更雄厚的资本快船,助推第六代导演向商业制作过渡。至此,第六代导演群体在经历了从个体经验制片向民族集体创伤叙事转向之后,再一次开启了从作者化艺术片向商业片制作的新转型。
在第六代导演群体中,管虎是最有意识追求电影本体语言的,也最放得下艺术片身架。即使在极其惊艳的《斗牛》之后,他仍然可以再度裁剪抗日战争题材,非常虚心地在学习意大利导演塞尔乔·莱昂内,效法《黄金三镖客》的角色配搭,甚至借鉴了韩国翻拍片《好家伙,坏家伙,怪家伙》之后,勾兑出号称中国版神奇四侠的足够流俗的《厨子·戏子·痞子》。片名中缺少指涉的一位是导演妻子梁静所扮演的角色,此次她在《老炮儿》中仍然有份出演,所代表的底层妇女形象需要另外开题详说。
《老炮儿》已经全然达到管虎所说的,只要能成片,不介意和资本游戏。影片中可以看到足以媲美《变形金刚4》的生硬植入。比如某快递,前脚出画,后脚再次声音入画;比如某啤酒,不摆在吧台,却整整齐齐横列屋当间;比如酷毙到惨极的飙车男,一边拗出不可一世的身姿,一边斜视镜头举起插弯管带Logo的奶饮料。能够突破管虎镜头防线的不仅是物,还有人,尽管并没有给予人的对待。这个被等同于物的镜头表现就是TFBOYS,莫名所以的零切镜头呈现他们围着不知姓名的病号无声地张嘴闭嘴。没有前因,没有后续,没有匹配音源。三人的形象插片和一系列无端植入的白酒、保险一样,单方面要求观看者“心知肚明,不必深究”。电影在这些画面上一次次举起“Stop”牌,提醒观众中断感受,阻止深思。
然而管虎毕竟有太多艺术片资源也需要置入影片,乐观来说是积累,一旦转为负面就是拖累。同样在TFBOYS无因出现的医院部分,保留了来自导演个性习惯的浪漫节奏——在医院奔跑。老炮儿为逃避治疗,和许晴扮演的酒吧老板娘在医院走廊上展开一场奔跑竞逐。这一幕构图几乎原封不动地复刻了1994年管虎处女作《头发乱了》。21年前,刚刚大学毕业的叶彤和卫东亦是这样前后跑过医院长廊,略显夸张的迂回长廊颇有意味地暗示了现实的压力,被延长的奔跑时间则强有力地传达出渴望冲破和反叛的年轻心情,饱含浪漫气息。
另外,第六代导演在相近的教育经历中养成了几近类似的超现实主义场景设计技能,他们共有的镜语习惯就是在影片中营建超现实主义的自由象征,这一招也被管虎着意保留在商业化的《老炮儿》中。2010年王小帅商业转型之作《日照重庆》采用悬疑犯罪类型,却非常艺术化地安置了一段鸸鹋在街上蹒跚的轻喜剧抒情。两个徘徊在社会边缘的无业青年在爱情承诺的冲动下,从动物园释放鸸鹋,在阑夜静街上摇摆前行。虽不具有显著的叙事功能和戏剧化效果,却充分营造出带有青年气息的向自由前行的整体氛围。鸸鹋是世界上第二大的鸟类,鸵鸟则是第一。《老炮儿》拍摄的奔跑奇观,恰恰是一只鸵鸟冲破囹圄,在快车道上左冲右撞。熙攘大街上突兀飞奔的鸵鸟无疑再次充任了自由的表征,而它所奔向的去处依然是未知。正如《日照重庆》中那只鸸鹋,也像贾樟柯《三峡好人》中升腾而起却又不知所终的移民纪念碑,空有高妙的构思,空有出奇的镜语表征,却只是一霎那的烟火亮色,不能真正作为影片元素确凿地参与到主结构中。
还有一个艺术片遗留影响着管虎的自我商业化,即平民立场。作为一位极有韧性的导演,管虎在未能得到大银幕制作机会的时候,一度接拍电视电影《上车走吧》,甚至电视连续剧《生存之民工》。如果对电影大银幕/电视小荧屏的楚汉之分稍有了解,就能体会管虎经历了怎样值得尊敬的艰难。或许正是这种大丈夫的屈伸实践使他在两部作品中更多倾注了对于普通民众的关注。2009年,平民立场作为一种影像观念非常成功地贯彻在《斗牛》的故事和人物双方面。此次《老炮儿》的对白也不厌其烦地重复“我们小老百姓儿”“你们小老百姓儿”“我就是个小老百姓儿”,一再标榜主要人物的平民属性,延续了管虎此前作品的思路。然而商业片需要人物更皈依类型,故事更融入主流。管虎的相应调整是,将主要人物“小老百姓”的对立面设置为有权之官和有钱之富,情节冲突点则迎合了连续几年的反贪腐,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特殊矛盾隐蔽地偷换为社会舆论关心的共性热点问题。
细究老炮儿形象本身的反英雄特征就不难发现,无公共感,行为不利他,轻视女性,也不庇护弱小。每次“义举”都是双重标准主导下的半截子义气,仅仅对“自己人”疏财或出力,对于所谓“外人”则一以贯之的没来由傲慢。自己满口脏话,却不能容忍路过家门前的外地游客散漫地对待他。为取悦儿子约在小饭馆喝酒,受到儿子抢白后转而把怒气撒在无辜的服务小妹身上,在端面上桌时遭受老炮儿无礼呵斥。对于陌生小偷,只要求口头服软,答应还给失主身份证就听之任之;而对素未谋面的可能贪官,则坚定地向中纪委举报。这种区别对待“窃钩者/窃国者”的分殊态度正流露出管虎在制作类型片时的自我挣扎。一方面纠结于平民立场,另一方面又要给平民身份的老炮儿形象增添类型化的个性,结果是既没有细腻地展开一个属人的复杂世界,也未能真正拍摄出这个类型电影所要求的白热化冲突。
典型的例证就是结尾的冰湖大战,在铺垫了夸张时长的冯小刚特写独角戏以后,玩了一个镜头障眼法仓促结束。转场就是一帮老哥们各带伤痕却意气风发地从看守所大门集体走向镜头。表面上用机巧的手段和低廉的成本就获得了观众想象空间,其实暴露的正是类型片设计的短板。文戏罗嗦了许久“人心不古”,一到武戏,就不知怎样用画面表现“老混混遇到新生代”的群殴具体打法。这其实是第六代导演制作商业类型片的同一根软肋,不能引人入胜地表达动作/行为场面。再联想《日照重庆》有意省略狙击手伏击人犯的画面,让人疑惑那究竟是他们面对纯然商业化竭力保留的底线,还是在营造类型化高潮场面上的无能?而与群殴动作戏缺席相联系的是另一处遮蔽叙事:片中得以集合老哥儿几个的“过命交情”始终没有明确解释。本来这正是艺术片所擅长的长镜头/深叙事可以充分展现的,却又因为商业片的取向而割舍。
拍商业片没有错,拍商业片也绝不可耻,拍不好商业片却又看不起商业片才不应该。管虎勇于把自己投入商业制作,却不可抑制地重复原有艺术片手段,在商业片格局里夹带伪装的真实感,向商业片本应具有的类型属性里羼杂所谓作者电影的风格追求,仿佛“石榴树上结樱桃”,时时挣扎跳戏。电影商业化不是洪水猛兽,优品与知音的买卖关系是另一种值得了解和尊重的惺惺相惜。怕的是已经撕下面子,放矮身段,高声兜售了许久之后才发现箧中其实空空,不仅没有商业电影应有的快感承诺,就连许久之前的一点情怀也消失殆尽了。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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