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的中篇小说创作,在当下时代的中国文坛,应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质量免检”的知名品牌。一个作家,能够在获得鲁迅文学奖相应的奖项之后,仍然在中篇小说这一文体领域不断有所提升,其实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情。这一次的《我所知道的马万春》(载《收获》2020年第2期)依然是思想艺术品质达到了相当高度的一部中篇小说。
小说的故事不仅一如既往地发生在带有尹学芸地标式意味的埙城,而且也同样采用了她习惯性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只不过叙述者“我”由既往的王小丫,变成了一个名叫陈四宾的司机。虽然说小说中的出场人物也并不算少,但居于核心地位却只有马万春和陈四宾他们两位,以至于在某种意义上,整部小说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他们两个人的“二人转”。或许与陈四宾的文化程度(“我念过小学三册书,第四册说啥也不念了。”)与理解能力有限紧密相关,虽然小说的标题叫做“我所知道的马万春”,但文本的实际情形却是“我所看不透的马万春”或者“我所不知道的马万春”。
这其中,曾经一度严重困扰陈四宾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位成天价和自己工作生活在一起的顶头上司马万春,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这一问题,最早是通过人物谢佳佳之口而被提出来的:“她听懂了,发了一会呆,突然问我,陈四宾,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针对这个问题,陈四宾与谢佳佳给出的答案截然不同。陈四宾说马万春是好人,谢佳佳则认为他是坏人。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陈四宾,对相伴了很多年(陈四宾最早认识马万春的时候,马万春年仅二十九岁,已经是大洼乡的乡长。等到故事即将结束的时候,马万春已然是年近花甲,马上就要退休了。两个人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的顶头上司马万春怎么也打不消的强烈疑问,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谢佳佳这话让我琢磨很久。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琢磨马万春,总企图弄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谢佳佳为什么说他是坏人,他究竟坏在哪儿,还有什么坏是我所不知道的。你们说我是不是有病了?这件事让我郁闷,也让我着迷。我经常翻来覆去回想过去的事,推敲一些细节,好确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奇怪的是,我还是认为他是好人。这让我很不甘,我觉得,我也许一直在被假象蒙蔽。”
虽然从字面上看,陈四宾似乎仍然坚持认为马万春是一个好人,但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一疑问的生成本身,就说明陈四宾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无法坚持自己的判断了。究其根本,尹学芸其实正是围绕马万春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一问题谋篇布局的。很大程度上,她这部中篇小说的创作内驱力,其实也来自于对这一核心问题的一种澄清冲动,尽管说一直到小说终篇的时候,作家都没有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来。我们之所以要借助于人心难测这一成语来形容马万春这一人物形象,正因为他是尹学芸笔端真正堪称复杂的最具有人性深度的形象之一。
马万春首先是一个工作能力非同一般的基层干部。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他所创造的水稻种植奇迹上。那一年,新当选的市长到大洼乡调研。因为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的缘故,大洼里的“高粱奄奄一息,点一根火柴,都能星火燎原。”对于此种境况,市长极其不满。因为他希望在大洼乡看到的,是一片“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景象。当场,马万春就立下军令状,保证等到明年市长再来的时候,他肯定会用改造后的土地上新产的大米来招待市长。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马万春不仅亲自背着礼物登门给农机局与水务处的领导送礼,而且为了争取驻地部队帮助挖渠,他竟然一连喝了九大杯白酒(其中一杯被陈四宾偷偷置换成了白水)。经过一番积极的努力,到了第二年的收获季节,大洼乡的水稻果然呈现出了一片丰收景象:“那年的水稻长疯了。也许是因为肥好水好阳光好,穗子大,颗粒重,稻秧密密实实,看着亩产像是能打千八百斤的,这可真是天随人愿啊。”遗憾处在于,天随了人愿,人却没有随了人愿。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马万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市长却没有来。马万春最终等来的,是一场出乎意料之外的冰雹:“马书记穿着裤衩和小背心在院子里站着,脑袋上肩膀上落着冰蛋子,脸上汪了一层水,就像个假人。”市长没来不要紧,关键的问题是,马万春的仕途却因此而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等到县级领导换届的时候,大名单上并没有他,虽然他的政绩较之于同僚非常显赫。
其次,马万春又可以说不仅极有城府,而且报复心也很强。这一点,集中通过以下两个方面表现出来。其一,是他和若干女性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刘海梅与谢佳佳母女。刘海梅是马万春的初恋女友,因为马万春当年只是个挖泥工的缘故,她另攀高枝嫁给了别人。没想到,一些年头过去后,因为丈夫不给力,刘海梅竟然落魄到了依靠卖螺蛳为生的地步。面对刘海梅的落魄,马万春不仅带动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大买她加工过的螺蛳,而且还派陈四宾给她送去过两袋二胺。马万春之所以要给刘海梅送二胺,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她当初的公公在采购股工作,可以买到进口化肥。对于马万春的这种举动,一般人会认为他是旧情不忘,想要帮她,只有陈四宾知道其中实际上隐含有挖苦当年抛弃了自己的刘海梅的意图。更有甚者,到后来,等到马万春成为县事业局局长的时候,竟然意外结识了刘海梅的女儿谢佳佳:“我早忘了谢佳佳是谁。他不忘,他心里记下的人和事,从来都不忘。”正如同你已经预料到的,在结识谢佳佳后,马万春一方面借助于手中的权力对她百般照顾,另一方面却也不顾年龄的悬殊,竟然把谢佳佳发展成为自己的小情人。其中的后一个方面,很明显地包含有报复初恋女友刘海梅的意味。唯其如此,谢佳佳才会一口咬定马万春是一个坏人。但同样特别耐人寻味的,是谢佳佳的前后有别。当年尚且处于少年时代的时候,谢佳佳曾经因为强烈的自尊而把马万春送给母亲的八百元钱用信封裹块砖头将其扔还给陈四宾,仅仅只是过去了一些个年头,谢佳佳却彻底拜倒在了马万春的权力和金钱之下。
其二,是他与司机陈四宾之间简直就是一言难尽的微妙关系。由于很早就在以司机的身份服侍马万春的缘故,陈四宾一直被人们认定为马万春的心腹:“在机关,大家都知道我是马局长的另外一张脸。我从别人的脸上看得出,我这张脸其实很有些分量。”正因为是心腹,所以陈四宾很早就知道,马万春最怕别人在背后说小话(其实也就是以贬损的方式在背后议论他):“我就知道了。他怕别人说小话。本质上,他是听不得别人说小话的人,他对人不放心。”自然对人不放心,那也会时时处处对人充满戒心。到最后,这“别人”,竟然也还包括了他一向信任有加的陈四宾。
事实上,作为马万春的心腹,陈四宾和顶头上司的离心离德,是从谢佳佳事件开始的。应该说,自从谢佳佳最早提出马万春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的那个问题之后,陈四宾就明显感觉到自己和马万春之间开始渐行渐远了:“我知道他是提防我了。他肯定是提防我了。一路他再没跟我说话,这要是过去,他的话会没完没了。”关键还在于,虽然马万春已经对陈四宾充满戒心,但表面上却一点都不露声色:“一到场面上就四宾长四宾短,当我是近人。可只有我知道,我们俩之间有一堵墙,谁迈过去都困难。他特别在意一些小事,你不在意的事,他在意。我从亲他到怕他,就是从那一个阶段开始的。”这一方面,最典型不过的一个例证,就是马万春突然向陈四宾提出的到底是大象厉害还是瓢虫厉害那个问题。陈四宾回答说,大象厉害。“可马万春却说,瓢虫厉害。瓢虫能爬到大象的背上,大象却连瓢虫在哪里、干些啥都不知道。他声音很轻地问,你说到底谁厉害?”面对着马万春暗含着的咄咄逼人,“我打了个寒噤。一只瓢虫趴在大象的脊背上,可我看不到。我又分明知道马局长是在打比方,我太了解他的说话方式了。”就这样,连惊带吓地,我竟然在亚热带气候里出了冷汗:“我永远也忘不了出冷汗的那种感觉,脊梁沟似乎能传出哗泠泠的水响,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白花花的,汗水从眉梢滴到了眼角。我什么也看不到。”
既然两个关系曾经极度密切的人,已经到了如此一种水火不容的地步,那马万春对陈四宾彻底挤兑时刻的到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陈四宾尽管满心地不情愿,但最终还是被迫以三十五万元的价格买下了马万春硬生生地塞给他的一辆越野车。而这三十五万元,正好是陈四宾积攒了十几年的私房钱。当然,这私房钱也是拜托马万春得来的:“否则我一个司机,哪有机会捞外快。”对于他这一举动的具体动机,即使是理解能力相对有限的陈四宾,也有所洞察:“我知道他就是想羞辱我,让我有苦说不出。可这都是表面上的。他心里肯定还有更复杂的想法,他弯弯肠子多着呢,我真猜不透。”唯其因为马万春如此咄咄逼人地不给陈四宾留情面,所以也才有了陈四宾万般无奈之下的猛踩油门。虽然作家并没有做具体交代,但陈四宾这一脚油门的后果肯定是马万春的九死一伤。关键在于,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陈四宾仍然困惑于如何为马万春其人恰切定性的问题:“只是有一点我还是弄不清楚,马万春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们谁能告诉我一声,我横死都能闭上眼睛了。”
那么,马万春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我想,这一问题的结论,恐怕也只能交给读者去完成了。但在行将结束我们的分析文字之前必须强调的一点是,在一部中篇小说中,能够相当成功塑造出马万春这样一位人心难测深似海式的基层干部形象,所充分说明的,正是尹学芸那非同一般的对人性的理解程度,以及高超的思想艺术构型能力。
文:王春林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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