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我所知道的马万春》尹学芸(2020-2《收获》)简介:
马万春是一个基层干部,敢做敢为,在干部中有威信,在群众中也有威信,“还有一次,一把手去村里收征粮款,被老百姓给扣起来了。马万春骑着挎子去解救,刚到村头,老百姓就一个接一个地喊,马万春来了!马万春来了!老百姓就把人放了。”他的司机的父亲是乡政府的一名厨师,饭做得好,伺候政府工作人员也尽心,后来中风,马万春镇长亲自开车送到医院救治,救治过程中一直握着厨师的手,直到厨师从昏迷中醒过来。后来他还安排了厨师的儿子做他的司机,而且随着他的不断升职,不管自己到哪里,也把这个司机带到哪里,还给他介绍女朋友,但是,事到临头,司机还是带着深深的疑惑,开着从马万春那里买来的大越野碾向了马万春开的像瓢虫一样的柿红色小车。
选读
你要说埙城有谁不认识马万春,连鬼都不信。
他其实很快就要退休了,不到一年。他每天都要说几句,我要退休了……哈。啥事他都能跟退休扯上挂联。你上楼梯的时候没抬头,尤其有人喜欢看手机,他就这样说一句,我要退休了……哈。好像你不抬头是故意的。当然他也就那么一说,不会有啥别的。跟着还有一句,像唱似地说,早就盼着了,可算熬到头了。他穿一双平底布鞋,一身休闲衣裤,倒背着手走路,头发也不染,像刚钻出林子的老神仙。可你要说他工作上想松口气,还真不是这样。他每天大早晨就来上班,很晚才走。办公室的小孩熬得眼都红了,可他不走,小孩也不敢走。当然,我也不走。我不走不是因为他需要我,完全是出于习惯。跟他这么多年,啥事都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过去他不是这样的,他顶烦挑灯夜战、加班加点这勾当,说能力低的人才这样。那年头打牌、钓鱼、喝酒,单位管得稀散,但不耽误事儿。他心里有数,糊弄不了他。他想要啥资料,你若没准备,得,这辈子就别想翻身了。他要黑上谁,黑眼白眼不待见你,让你吃口饭能从后脊梁骨下去。我亲眼看见中层干部让他训得哇哇哭,他脸上还呵呵笑,笑得人手脚都是麻的。
也有不怕他的。新进单位的小闺女、小小子,由着他摩挲,比爹妈都亲。就有人管他叫老爹,当着人也这么叫,一点不避嫌。也没嫌可避,他就像个亲老爹,由着孩子起腻。那都是些离家远的孩子,才考公务员,有这样那样的事求着他,他不单给行方便,而且行得大方。比如,人家想多休三天假,他说,三天够么?六天吧。这是对喜欢的人,他可真没脾气。但我跟他在一起,一直君是君臣是臣,从没开过半句玩笑。就是现在,我也一把年纪了,跟他说话也犯怵。说起来别人可能都不相信,马局对你多好啊,走哪带哪。是,对我好,我承认。可我跟他说话犯怵也是真的……真不是瞎说。我们行政局,你们也知道,在埙城不大不小,介于一类局和二类局之间,靠近一类局。埙城地方不大,有百十万人口。主街穿鼓楼而过,鼓楼是明代建筑,那天正为能不能披上夜景灯光请专家论证——要说这事儿不归我们局管。报方案的时候我特意说了句,应该归市容……或者文物局吧?马局长不搭腔,签完字说了句:还有行政局管不着的事?他一说,我就明白了。只要马局长不想管的事,没有推不掉的;只要他想管,没有抄不上手的。他在埙城,说话绝对好使,他说这里有行政,这里就有行政。有人说,古文物是不能安装灯具的,是为安全起见,过去的照明设备都得拆除。也有人说,天安门也是古文物,夜晚在长安街上不一样璀璨?还有人说,天安门不仅是文物,它还是某种象征和佐证,所以它的保护或维修,不完全倚仗文物法。各种观点针锋相对,场面却很融洽。大家都知道,这种会就那么回事,不过是走个形式。啥会不是走形式?过了十一点半,就有人频频看表,这些老同志,有点不顾三四。当然也许确实是饿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到点儿吃饭。马局长审时度势,看了下手表,说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我还没听够大家说话呢。为首的一位老同志说,马局长爱听,我们也爱说,就是这些老家伙不经饿,以后欢迎多组织这样的活动。另一位认真地问,我们今天提出的意见,你们会采纳么?这个时候我就站在马局长身边,等着他差遣。这位老同志的话马局长显然听见了,但更显然的是,他不想回答,他故意高声对我说,陈四宾,备酒了么?我今天跟老领导们好好喝一杯。
我看了一眼他,那张国字脸上飘着言不由衷。我大声说,您忘了八项规定了吧?工作时间不许饮酒。 马万春拍了一下脑袋,抬头对大家说,瞧我这记性,把中央规定忘了。这么着,各位老领导放开量喝,我就不陪了,免得扫大家的兴。 为首的老同志问他午饭在哪吃,他说回家吃,中午正好还有一顿中药要服。老同志纷纷聚拢来,问他得了什么病需要吃中药。马局长说,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植物神经出了点问题。大家纷纷表示理解。植物神经出了问题按说不是大事,可若是往下发展,就不会是小事。养病如养虎,养虎为患哪。大家异口同声说,马局长快去吃药吧,不吃药植物神经指定好不了! 这些老同志黏黏糊糊出门,他们今天当了专家,领了信封,心里都美滋滋的。在别处,他们可没这待遇。下楼的时候有人扶着楼梯栏杆,横着走。马局长在后面送,一蹬一蹬地下台阶,脚伸出去,总要停一两秒,就像广场阅兵一样。老同志们一再挥手让他回,马局长坚持送到了楼下。这些人中有原副县级领导,他们的子女也有人当了现任领导,所以马局长召开这个会,不是开会本身那样简单。他凡事都要看出三丈以外是个有远见的人。会议提前筹备时,也有人说,这些人中没有真正的专家。马局长拿着笔圈圈点点,头也不抬地说,埙城哪有真正的专家?这些老同志,都为埙城建设做出过贡献,不比专家重要?别人就不敢说什么了。于是规格和范围都没了准星,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一次老干部活动。马局长人缘好得没得说。待面包车关上了车门,马局长才匆匆上了自己的车。
那是一辆柿红色的小型车,新买的。谁也不知道他为啥买这样小的款,买这样红的颜色。我琢磨,他是想讨吉利。从他本心来说,他是个迷信的人,我不止一次开车拉着他去算命。有人退休了就想买好车,唯恐别人瞧不起。马局长不是。他的低调都在人们眼睛里,除非瞎子看不见。按说,我给他关的车门,他应该对我交待句什么,或者看我一眼。可他只把肩膀对准我,脚底一踩油门,车“轰”地启动了。我心里忽悠了一下。我最近心里经常这样,忽悠一下忽悠又一下,特别难受。男人是不是也有更年期?我觉得,我好像是更年期提前了……按说马局长走了我也该轻松了,那些老同志有专门的人照应。哪里有马局长哪里才有我。我不用去格外照应谁,这是规矩——过去也有人开玩笑,说马局长的司机用的年头忒久了,咋不换个年轻人?那时还没车改,马局长坐一辆假奔驰……为什么说车是假的,其实很多人都知道,那车是奔驰改装的,把车标换成了小铜人儿——埙城也就马局长敢这样捂着耳朵偷铃铛……马局长说,你问四宾愿意么?我当然说不愿意。年轻的时候不愿意,现在上了一把年纪,就更不愿意了。后来这辆车就不见了,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他的柿红色小车抹弯时直接朝我踅了下,我往旁边一跳,踩着了一只小鸡子。小鸡子是伙房耿师傅养的,说是快要下蛋了。食堂的大师傅不知道是咋回事,都爱养动物,过去养猫、养狗、养兔子,都让马局长清理了。这个大师傅新来的,不知动了哪根筋,弄来两只小鸡子,说等下蛋的时候炒着吃。当时我对马局长说,我去跟耿师傅说一声吧,单位哪能养鸡呢,传出去也不好听啊。马局长没吭声,过了好半天,说了句,要下蛋呢,养着吧。
过去猫、狗、兔子都没养长过,马局长不喜欢养动物。他在会上说,这是行政机关,又不是饲养场,想养的回家养去。猫狗和兔子转天就都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们单位有一个大院落,栽种着许多藤本植物,葡萄、西葫芦、南瓜、猕猴桃,其实养两只鸡挺好的,下蛋的时候还能听见“咯嗒咯嗒”的叫声,给平淡的生活添点乐趣。食堂有源源不断的剩饭剩菜,喂养它们也挺方便的。
但前提是,马局长得让养。
在机关,大家都知道我是马局长的另外一张脸。我从别人的脸上看得出,我这张脸其实很有些分量。比如,我透着比别人人缘好,谁看见我都会先打招呼。比如,我说话比副局长还好使,那些司机都是鬼精猴,除了马局长谁都调遣不了他们,但我行。还比如,我妈去世的时候,大家都随礼金,一捏信封就知道,礼都不小。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凭我陈四宾何德何能,还不都是因为有马局长罩着。也有人纳闷,说你跟马局长是啥关系,他为啥对你这么好?从乡镇带到埙城,走一路带一路。过去也有人猜闷,说我们是表兄弟,说我是他叔伯小舅子,再不济也说我们是老乡。我过去跟谁也没坦白过,别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笑一笑,不解释,也不分辩。马局长就喜欢我不多话,他说谁要是想从陈四宾嘴里掏出一句话,得上老虎凳才行。
当然这是说笑话。马局长是一个喜欢说笑话的人,不了解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整天虎着脸,见了神仙都难得笑一笑,那是没见着神仙——机关的人都怕他,副局长跟他汇报工作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他给人的印象是严肃,但他真是喜欢说笑话,他记性好,什么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分外好笑。您问他讲笑话的时候都是在什么场合?其实我不说您也知道,小范围的时候,有领导在场,或者有女士在场。他有个小本子,专门记笑话。哪天吃饭要是有主要领导,他能把小本子翻半天。他是个有心人,干啥事都要做三手准备。
大家都知道我们待过行政局、事业局。他经常自豪地说,我们是既干过行政,也干过事业。革命工作就这两样——再往前的事,就没人知道了。其实在大洼乡的时候我就跟着他。我念过小学三册书,第四册说啥也不念了。大洼的孩子其实跟我都差不多,读个小学毕业,或者初一初二就够了,考学也考不上,也不在乎啥毕业不毕业,用我爸的话说,认得男女厕所就行了。我爸那时在大洼乡当炊事员,经常夜里不回家。我爸说,乡里的干部经常搞夜战,有个干部肚子特别爱饿,需要吃宵夜,他得在乡里候着,随时等着差遣。我妈那时特别不理解,说他爱吃宵夜让他吃去,他又不多给你工资,你候着他干啥?我爸说老娘们家只看眼眉前一尺远,我不跟你说,我跟四宾说。我爸把我拉到西屋,说起叫马万春的这个小乡长,年龄不大,刚二十九岁,可是个人物。我问咋是个人物。我爸说,他虎背熊腰,一顿能吃四个荷包蛋。我爸说这些时就像掌握了什么把柄,脸上汗津津的,汪着油。我看着我爸,等着他往下说。吃四个荷包蛋不算本事,我也能吃。果然,我爸又说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真的让我开眼了。
我爸说,这个马万春,虽说是个乡长,二把手,却比一把手还威风。俩乡干部打架,一把手劝了半天,人家不听。马万春往那里一站,打架的就自动熄火了。还有一次,一把手去村里收征粮款,被老百姓给扣起来了。马万春骑着挎子去解救,刚到村头,老百姓就一个接一个地喊,马万春来了!马万春来了!老百姓就把人放了。我爸把我说得心痒,这是啥人啊,难道是小旋风柴进再世?我那时喜欢听评书,就喜欢叫柴进的这个白面相公。我恨不得立马就能认识马万春,我那年十八岁,还没听说过比马万春更牛的人。
那些干部夜战,其实不是干活,而是扎金花。我爸说,他经常看见他们贴了满脑袋纸条出来解手。他们不去厕所,就在厨房外面的靠山墙下,把那里尿得骚气熏天。我爸经常用水管子朝那里滋,那些水流顺着垄沟流进了韭菜畦,韭菜都长得旺绿旺绿的。马万春玩牌从来不带彩,这也是我爸佩服他的原因。马万春有固定的牌友,司法一个,公安一个,组织一个。他们凑到一起,没大没小,啥话都说。但有一样,他们顶多能吃两个荷包蛋,而且跟马万春吃的不一样。这么说吧,马万春吃的跟一把手书记都不一样。这是个秘密,只有我爸一个人知道。那天我爸下乡去买鸡蛋,用两个大纸箱驮回来的。马万春拿起个鸡蛋看了看,是个带血的,很脏。我爸赶忙说,马乡长,我这就洗,洗干净了我才往锅里打,您放心,我绝不会把脏东西掉锅里。马万春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哥哥。他总叫我爸老哥哥。老哥哥,你知道这是啥蛋么,这是处女蛋,处女蛋大补,你听明白了么?我爸起初是不明白,庄稼人不识字,哪知道啥是处女蛋。我爸使劲听,记住了“大补”两个字。然后问了别人,才知道处女蛋是个什么蛋。既然是大补,那就是他想吃呗。我爸就留了心,带血的鸡蛋都给他留着。那些年兴养鸡,我爸专门去养鸡场收血鸡蛋,秘密地。有个老板黑心,居然往蛋上刷红油漆。我爸告诉了马万春,马万春说他偷税,让公安把他绑了来,吊在树上打,直到他磕头求饶,马万春才让人放了他。
所以,在大洼乡,只有马万春和别人不一样。一把手和所有的小官小员都吃普通鸡蛋,马万春却吃处女蛋。跟着马万春真是长学问啊,在这之前我爸都不知道母鸡下蛋还分类别,没文化,就跟聋子瞎子差不多。处女蛋春天好淘换,到了夏天,我爸就到河边遛王八。那玩意也大补,王八蛋吃多了拉不出屎,我爸用王八血做汤,一顿只做一小盅。都是马万春教的。天上地下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要不咋叫人佩服呢。
我爸那年才四十五岁,要不是犯了脑溢血,说不定也能熬到退休拿工资。那天夜里他没去送夜宵,马万春出来想看看情况,见那门虚掩着,就径直推开门,却发现我爸穿着白大褂倚着灶台躺着,人像面条那样软。马万春立马开车把我爸送到了医院,晚去一分钟,人也许就活不回来了。进到医院院子,我爸在马万春的背上吐,红汤绿沫,臭不可闻。可人家马万春一点不嫌脏,还在抢救室协助医生抢救。跟您这么说吧,马万春一直拉着我爸的手,跟他说这说那,可我爸一直没动眉眼。后来马万春想起了一个问题,说老哥哥,你给我说的事儿我记着呢。从今天起,四宾就是我儿子,我一定在乡里给他安排个位置。对,明天就让他到乡政府上班。这话说完,我爸就突然把眼睁开了。医生护士都鼓掌,说马万春人仗义。后来,他还上了县里的小广播。乡里有广播员,专门写好人好事。各乡镇都有转播台,大洼乡的高音喇叭绑在电线杆子上,好几个村庄都能听见。我现在都记得小广播的内容,说他从死亡线上把厨房的大师傅抢救了回来。说病人在他后背上吐,在抢救室,他一直拉着患者的手,愣是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拽了回来。
当然没提给我安排工作的事。
我爸人回来了,魂却没有回来。他终日在炕上躺着,一躺就是三年,把我妈也躺烦了。我妈悄悄跟我抱怨说,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初不如不抢救了。
我说,不抢救马乡长能上小广播?我能到乡政府上班?
我妈想了想,是这道理,也就不抱怨了。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0-2《收获》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分驴计》《天堂向左》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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