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4日。除夕，傍晚时分。万昀超的手机微信铃声“嘀”了一下。那时他正在起草一份松江消防支队松江救援站做好疫情期间防护及训练工作方案。写完他打开手机，原来是妈妈发过来的信息：今年不能一起吃年夜饭了，妈妈吃完饭就要去工作了。你要保护好自己哦。他的心里一紧。虽然事先听妈妈说过一句，但成了真的，还是让他担心。他赶紧给妈妈回复：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妈妈你的工作很危险，更要当心自己啊。接着，他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妈妈拍的一张图片：一份客饭，荤素搭配，蛋饺算是春节元素的代表。配图语是“众志成城，团结一致（附加三个强壮的手臂）50多年来第一次特殊的年夜饭！无怨无悔！”这条微信打动很多人，获点赞无数。

万昀超在点赞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妈妈是做疾控的，理所当然站在抗疫第一线。从1月22日开始，就已经进入戒备状态，做好随时出征抗击新冠病毒疫情准备。整座城市都猝不及防，万昀超知道，妈妈的出征与自己的消防出警并没有多大区别，从眼下疫情的急剧发展来说，危险程度更大。

他转发了一条微信视频，“不能团圆的除夕，武汉籍消防员和护士妈妈的相互鼓励”，这也是他对自己和妈妈的自我鼓劲。

成为一个专业消防员以来，不在家吃年夜饭也是一种常态。但是今年的这一顿不吃，因为有了妈妈的出征，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味道。除了妈妈，还有新婚刚三个月多几天的妻子。妻子给了他视频，有情意绵绵，还有不舍，还有相互鼓励。那晚万昀超不可能睡好了。

消防员万昀超

万昀超的妈妈陆敬清是浦东新区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公共卫生主管医师，专业从事流行病学调查三十二年。这是一个专与流行病学打交道的职业。浦东区域大人口多，尤其是经过国际机场和各大交通枢纽汇集到而来的各地外来人流，使区域内疫情发展更加复杂。自上海市新冠疫情公布以来，浦东一直高居榜首，属于“重灾区”，这意味着处在疾控最前沿的流行病学调查将面临更多挑战，他们将直接面对已被发现的“新冠”嫌疑人员，而他们是否合作将是决定调查是否成功的关键。

疾控陆敬清

某中年男性白领，春节前夕发病，初期出现腹痛腹泻，并非典型的发烧、乏力，一周后核酸阳性确诊。但在对他的流行病学调查中，此人对自己的行动轨迹、乘坐的交通工具躲躲闪闪，挤牙膏一般。陆敬清和她的同事隔着一道门，陆敬清耐心劝导，晓之以理，但没起多大作用。她深知流行病调查的重要，尤其是眼下高发期，一个确诊患者的隐瞒就可能使许多接触者陷于危境，也将使所有人的努力毁于一旦。陆敬清严肃地晓以利害，并对他告知《传染病防治法》相关条款。白领终于告知了实情，并为自己的不当行为道歉。这一个调查就花去了五六个小时。出门时，本已空空如也的街上更是寂静得沉睡一般。陆敬清回到办公室，脱下严密包裹着身体的防护衣，身上一阵冷汗涟涟，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回到办公室的陆敬清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调查，她和同事们就在疾控中心临时搭的地铺上打个盹。疫情高发，一旦遇有紧急情况，必须随时出发。这时，陆医生感觉，她有点像儿子那样，只要有火情，哪怕三更半夜都要迅速赶到现场。她也从一个医生秒变成军人了。

第二天一早，陆敬清出发，继续她在定点医院的新冠肺炎流行病学调查。

我试图找到不同的调查案例，以增强读者对新冠肺炎疫情的了解，及对流行病学调查的理解，但陆医生一再声明，因为调查涉及患者个人隐私，必须按规定保密。因此她恪守原则，不愿提供更多的病例。我十分理解她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在疫情开始高发两周多的时间里，在她几十个被调查的疑似患者中，筛查出四个确诊者。

采访陆医生的那天，她告诉我，电视里市疾控中心主任说，我们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警察，发现一个疑似事件就尽快去破案，一层层拨开真相，从病人的发病起因，是否去过武汉，或与病人有密切接触史，再通过他们找到密切接触人员。调查结束后第一时间赶到中心，把疑似病例的基本信息、就诊经过，近期到过的每个地方和接触人员都写成详尽的调查报告，进入下一个环节对外围的排摸和管控。

我听得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无奈，但心里还是充满自豪的。

万昀超把自己的微信头像做成一个穿着消防员职业装的他和穿着圆领套衫的妻子的合影，只不过两人都戴上了口罩。他们的周围是代表爱情的红色心形图案。也许他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疫情爆发以来对自己职业的坚守，同时含着对妻子深深的爱。

一对新婚夫妻，就活活被“新冠”逼到无法相见的境地。消防员不过春节也许是一种常态，全国人民闷在家里就是一种“奇观”了，因为思念妻子，从1月28日开始，万昀超隔三差五地给老婆发些消防站疫情期间的训练和生活视频，此外还别出心裁地在微信上做了一个“夸老婆系列”。妻子是大学教师，漂亮还聪明能干。妻子给他发来自擀的面粉做的水饺、自制的肉沫蛋饼，他转发到朋友圈评论说，“夸夸我的老婆呀，宅家的日子激发了老婆的厨力，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香气……我们无法团聚的日子里，你的厨艺竟然进步得那么快，希望疫情能快点转好结束。”老婆的回应充满浪漫色彩，她用口红在一张纸上写下：“希望疫情早日结束，我等你回家。”现代科技缩短了思念的距离，缓解了焦虑，然而将近两个月来仅有的两次妻子前来探望，他们也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隔着大门，戴着口罩，互诉一下衷肠。然后他看着她坐进驾驶室，发现她眼睛里闪着莹莹泪光。转身，他也控制不住流泪了。

万昀超妻子

1月27日，年初三，上午。松江区松东路某烧烤店二楼发生火灾，消防救援站接到命令，五分钟后，副指导员万昀超和消防员赶到现场，发现现场明火，黑烟呛人，消防员迅疾展开救援扑灭明火，并查明二楼冰箱是起火发生点。也许是这两天在家里“闷”坏了，烧烤店着火的动静一下子燃起了周围居民的兴奋点，好像有了出门的理由，一些居民纷纷驻足围观，议论纷纷。灭火之后，万昀超和他的同事又做起了疏散工作，告诉居民不要聚集，迅速回家，继续闷，闷在家里也是战斗啊。这句由上海人都服帖的张文宏医生发明的话，真的很到位很有用。

出警后回到消防站，万昀超的手机微信就“嘀嘀嘀嘀”地像潜伏水底已久的某种生物那样突突地冒了出来，万昀超赶紧打开，全是老婆的。本来想不跟她说的，但在被新冠笼罩的特异空气中，这次平常的火情似乎把人们晦暗灰色的情绪扯开一条缝，有了意外的谈资。老婆就住在松江，肯定也会知道。知道后就一定会想到她的消防员丈夫，所以她的微信提问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万昀超赶快拨通她的手机，打开视频通话，轻松地说，“亲爱的张老师，我回来了。我就不汇报详细经过了，你看看，我好不好啊。”张老师的嘴噘了下，是嗔怪的意思，“嗯，你好，都好。都弄好啦？”“弄好啦。其实救火倒没啥，就是一下子出来很多看热闹的人，还要劝大家都回家。”“是啊，现在最怕的就是人多聚在一起。你们也要当心哦。”“其实宅在家里也很辛苦，非常时期嘛，只能忍了。把病毒闷死就是胜利。”妻子回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2月上旬的一天，陆敬清调查的一例疑似又被确认“新冠”感染。这是一个老人，就因为轻视防护，接触患者后染上了。陆敬清非常不安，也非常惋惜。一方面，发现确诊体现了调查的作用，又为后续防控作了贡献。另一方面，很多确诊者就是因为大意付出了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调查完一例，陆敬清的思绪就会回到儿子这里。母子连心啊。儿子也在牵挂妈妈。晚上按约定母子微信或视频，儿子问，“妈妈你眼圈怎么这么黑？是不是血压又高了？睡眠好吗？现在调查还多吗？坚持得住吗？”

妈妈一个个问题回答，自己的身体一笔带过：“现在疫情还不容乐观，流行病调查总归要坚持下去的。”

儿子接着问：“浦东今天几个？是你调查的吗？妈妈你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啊。”

“知道了，儿子，妈妈是老‘流调’了，知道怎么防护。听说你们今天出警了？有事吗？”

“是啊，没啥大事，一般的火警。”儿子简单地说。

“要注意安全啊，不管大小，都要按规定要求操作，就像我们做‘流调’一样。”

“我知道，我也做了四年消防了，妈妈你放心哦。”

“你上次受伤瞒着我，现在不准你这样了。”

“妈妈你又来了。好了，我们等会还要全站测体温，明天再说噢。”

陆敬清说的儿子这次受伤是万昀超刚加入消防救援队伍一年多的那次救火中，由于经验不足，一时仓促，他的手背被火舔了一大块，二级烫伤。这段时间他一直没在朋友圈发信息，妈妈觉得蹊跷，心里不安稳，却不敢问。后来去看儿子，果然，儿子烫伤的手背妨碍了他在手机上的书写。妈妈顿时泪目，儿子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自去天津的中国民航大学读书的四年里，在妈妈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次的疫情爆发，他已经料到妈妈的工作很忙，但直到看到妈妈发在朋友圈里的信息，才刚刚知道她要去第一线去做高危的工作。这是儿子没想到的。

为学生讲解消防知识的万昀超

万昀超去年十月结婚，紧接着进博会消防全天候保障。好不容易预做了春节境外旅游攻略，还是让疫情给泡了汤。虽然至今没有度蜜月，但那次利用休假自费陪老婆公差成为小夫妻俩津津乐道的谈资。七月，张老师和一位同事接受国家质检局委派前往深圳进行摸底抽样检查，因为对当地不熟，抽样做得很艰难。那天晚上很晚才回到住宿处，万昀超很心疼，第二天就在酷热之下背着一堆抽样资料和工具陪她去抽检。转而又遭遇特大台风，但抽检任务紧急，稍稍平静之后，他陪着她沐着风雨淌着水趿着拖鞋在几个厂里辗转，终于在那天抽到了样品。妻子后来感动地说，这是一小段艰苦而又美好的出差之旅。在他们至今保持着的古老的通信方式中，她写道，“我知道，你的工作性质没办法让你随心所欲回到家中，没办法让我们日夜相聚，但我从未后悔选择了你，因为你让我感受到了一份最纯粹最无私的爱……我爱你，也能体谅你的身不由己，我愿意无条件地支持你对工作的热忱，对服务国家和人民的信念……加油，万先生……

万先生，就把这次艰苦而又美好的出差之旅全当“蜜月”吧。

陆敬清的“流调”渐渐有了好消息，她跟儿子的微信也一天比一天轻松，虽然母子还依然只能视频。“上海发布”越来越多出现这样的表述：上海市排除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疑似病例XX例；无新增确诊病例……

疾控人

孙建伟，60年代生人，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出版长篇历史纪实文学《开禁：海关诉说》、作品集《狂飙乍起》等。有纪实、小说、随笔约一百五十余万字散见于报刊。作品曾获公安部、上海市作协等多种奖项。中国法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上海海关缉私局。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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