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废品的人”是都市生活中的“隐形人”。人们天天看见他们,但又似乎从来看不见他们。《废品生活》引领我们去端详凝视这些人——不仅仅是去发掘他们的卑微与挣扎,更是去发现他们如何在卑微与挣扎中构建自尊和“意义”,以此捍卫人之为人的完整。富有同情但不煽情,好看但不失学理,是一部理解当代中国的人类学力作。
——刘瑜
马大姐,40岁左右,河南固始人。和丈夫在冷水村租了一个小院,开废品收购站。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在北京的小学毕业后,回老家读初中,上寄宿学校,女儿在北京读小学二年级。
马大姐是那种很要强的女人,直爽、泼辣,聊起天来心直口快,双眼圆睁,声音大,语速快,铿锵有力,音调抑扬顿挫,情绪饱满。她打扮朴素,说自己的衣服和裤子都是几十块钱的,而且很久没有买过新的。不过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干净利索,头发总是光溜溜、一丝不乱地束在脑后。
提起开废品收购站,她说:“就是什么都没有才干这个,有钱有别的,谁干这个呀,跟要饭的差不多!而且特别脏,你不知道我一天要洗多少遍!”我们说,听其他人说,干废品回收其实利润挺好的呀。她说:“那些人是爱面子,死撑面子,没跟你说实话!我就说实话,没钱就是没钱!”我们说,那跟老家的人比,还算是有钱吧。她说:“老家没人啦。那地方太穷了,什么都没有,谁待在那儿呀,留下的全是老人。”又说:“我看新闻上说,给老年人发补贴,还有养老金什么的,我们那儿根本就没有!我看电视,这些我都知道。我婆婆79岁了,在老家什么都没有。”
马大姐租了一个整院,房租一年6000元,房间住人,院子用来堆放废品。一个大铁门,旁边挂着一个木牌,用油漆写着“废品收购站”。院子里面,有堆积如山的塑料瓶子,还有各式废品,堆得很高。一进她家,就可以看见各种小学生的奖状,新新旧旧的,贴满整面墙,地面上则一尘不染,床单干净平整。整个房间十分敞亮,整洁得让来客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坐哪儿,也不好意思随便乱坐。实际上,要进她家并不十分容易。夫妇俩戒备心很强,很封闭,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我们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努力证明自己是没有其他企图的普通学生。见过几次面后,她才信任我们。她说:“我们在这儿,不爱随便跟人打交道,你说你是学生,我才让你进来,如果不是学生,我根本不让你进门!”不过,一旦熟悉起来,她的话厘子就打开了,聊起以往的经历和现在的心事,收都收不住。了解了马大姐的经历,就知道她为什么自尊心那么强、戒备心那么高。
闯荡北京的创业路
1993年,马大姐和丈夫完婚后,踏上了来北京的路。一到北京,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哪儿去。在火车站待了五天五夜,一共就花了五块钱,每天一块钱买一个面包,两个人分着吃。他们结婚时老丈人给女婿买的新皮鞋,也在睡觉的时候被人偷走了。第六天,丈夫没找到活儿;她被一个开饭馆的老板带走了,坐出租车到了很远的地方,一路上她都留心记路,按照9路车的站牌来记。到了之后,她发现那家饭馆给安排的住处,是两男两女同住在一间屋里,她不能接受,老板就叫她走。她按照记下来的路线,一直走到天黑。夜里,她就站在一个巡警(也可能是个保安)附近,不明说让他保护她,但是他走,她也走,反正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靠墙待着,直到天亮。身上没钱买票,她又顺着9路车站走回北京站了。见到她老公时,他已经急坏了,说她要是再不回来,他就要回家拿钱再回来找人了。后来,又到了另外一家饭馆打工,但是她这个人比较“原始”(大概是保守的意思),不喜欢饭馆的“那种工作”(指服务员),就开始在饭馆摊煎饼。店主老太太对她不错,每天晚上跟她一起睡,一个月能给她几十块钱。丈夫就不如自己,最初三个月都没有找到活儿干,就在老乡的工地那里蹭吃蹭住,做做帮手。
攒了500块钱以后,他们就买了第一辆三轮车,开始收废品。当时在安贞里的一个居民区。她需要“看楼”——也就是死守住一栋楼,占住那里,这样别的同行来了,看到有人占领就会主动离开。一看就要看一夜,只能睡在三轮车上。那栋楼的居民都很好,对她很不错,会拿东西给她吃,玉米什么的,有时候还白给她废品,不要钱。有个明星当时也住在那里,经常叫她在楼下等着,会把不要的乐器扔下来。后来她看电视才发现:“嘿,不就是那个人嘛!”她说当时不懂,要是现在,就把乐器留下来,怎么也不能当废品卖了。
至今她都清楚地记得,第一天赚了20块钱。不过刚入行的时候因为不懂,没少吃亏、闹笑话。比如他们一开始分不清公斤和市斤,结果第一个月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又分不清楚材料的好坏,常常收得贵,卖不掉。
最倒霉的是,有一次他们的三轮车把人家的货车剐了,当时身上也没钱。人家跟着来家里一看,什么电器都没有。床板是房东的,底下垫的是砖。车主就把他们唯一的财产——三轮车拉走了。然后,两个人整整在家躺了三天。谁也不说饿。因为绝望。后来,他们又重整旗鼓,向亲戚的亲戚借了300块钱,重新买了一辆三轮车。她说:“人家也是看我们可靠,肯定不会跑,要不然谁借给你呀!”
就这样骑三轮车收废品七八年,她们开了第一家废品收购站,到现在又有七八年了。现在他们不需要日晒雨淋地每日出门游走。马大姐坦言,现在看起来自由和清闲,也是干了这么多年经验积累的结果。事实上,一个废品收购站要想挣钱,最重要的是货源,“光靠收瓶子,也就够吃喝”。马大姐说,要赚钱还要看机会,也要冒点风险,“比如收铜,那确实赚钱。不过国家没给你执照。不抓住就没事,如果被抓了,损失得可就多了”。运气固然是一方面,做这一行更重要的是关系。只有联系到合适的厂家或者工地,才能收到更多值钱的废品。马大姐说,他们现在专门去接触厂子里面的人。为了谈生意,她还专门花大价钱给丈夫买了一身像样的衣服,“如果脏兮兮的,谁愿意跟你握手呀”。
《废品生活:垃圾场的经济、社群与空间》
胡嘉明、张劼颖 著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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