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记叙的文体记人记物记地记事。我们记下我们所发现的动静常变今昔表里。我们赖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及心灵思想发现它们。发现的过程占一段时间,我们先发现什么,后发现什么,有个先后的次序。文章按着这个次序写,就是直叙。
直叙是最难写的一种写法,不幸却又是最基本的写法,情形多半是,在作文课堂上首先要努力“禁止”直叙,后来要完成的则是善用直叙。由于直叙最近“自然”,学作文总是先顺着自然写,在这需要使用直叙的时候往往要故意回避,也是一件苦事。
……
现在谈一篇经典之作: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记述一个渔人,怎样发现了世外桃源,后来想再度前往,又怎样失去了桃源。在这篇文章里面,文章叙事的先后和事实进展的先后是一致的:
1.渔人出外捕鱼,沿着小溪走,遇桃花林。
2.渔人穿过桃花林,来到山前。
3.渔人发现一个可疑的山洞,入内探看。
4.渔人进入肥沃的田野,安静的农村。
5.山中人款待渔人。
6.山中人说他们的祖先在秦代搬到山中居住,与外界隔绝。
7.渔人辞出,山中人叮嘱他保守秘密。
8.渔人在山洞外面的路上做记号。
9.渔人向太守报告发现了世外桃源。
10.太守派人前往桃源察看,由渔人带路。
11.渔人找不到以前留下的记号,无法再入桃源。
循序而进,恰到好处,我们不可能把任何一项提前或挪后。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有时你可以“直叙”,有时不可?我们姑且假定,记叙文本来都是“应该”直叙的,不论记人记事记物记地,不论记动静常变今昔表里,不论材料来自视听嗅触味思,“秉笔直书”就好。这样产生了许多记叙文。读那些文章的人,总以为其中某几篇写得特别好,闲来无事还想再读一遍,其中某几篇又十分乏味,除了查考资料之外简直不愿意碰它。
每一代都有许多有心人。有心人发现,某一篇记叙文所以生动,多半是因为那件事情本身生动。某一篇记叙文所以平板,多半因为那件事情也平板。事实既难以左右,那么文章也就各有不同的命运:众人爱读或不爱。
事情为什么又有平板或生动之分呢?什么样的事情才是生动的呢?有心人加以比较归纳,找出许多条件来。条件可能很多,多得我们一时无法消受,其中最要紧的,也许只有三项,就是起落、详略、表里。
三者有一就很好,倘若三者兼备,那真是“文章本天成”了。
有起落,有详略,有表里,就用直叙;没有这些条件又怎么办呢?这就得另外想办法补救,这要在直叙之外另有叙述的办法。所以,直叙以外的办法是不得已的办法。
直叙并不是恶评,“平铺直叙”才是。采直叙手法最忌的就是“平铺”,平铺就没有起落。
“起落”是从读者反应的强弱产生的。“平铺”的缺点就是读者的反应一直很弱,弱到“不起涟漪”,弄成死水无波。
精练的文章里,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对读者产生强弱不等的刺激。作文课堂上恐怕无法考究到这个程度。姑且先用心区别大段文字的强弱起落。拿“听榜”来说吧,文章一开始是大家准备用很长的时间听榜,而且不免挂虑到底考上了第几志愿—那年月一个考生可以填八十多个志愿!谁知报榜的人一下子就报出来大家要听的名字,这是“起”。大家听到了这个名字,高兴了一阵子,然后发觉下面有很多时间没事可做,这段时间本是准备听榜的,事先把“杂务”都推开了,现在不听榜,好像生命出现了空白,这是“落”。三舅五姨突然提议他请大家吃消夜,算是庆祝,他挑了一家极好的馆子,那里的菜很有名,大家还没尝过,这又是“起”。大家的兴致很高,唯有一个人相反,他说他不去,他要睡觉。这人就是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那个大孩子,考前考后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现在一块石头落了地,突然觉得十分疲倦,钻进卧房再也不肯出来。没有他,好比婚礼中没有新娘,只得改一天再说了。这又是“落”。
演讲比赛宣布优胜名单,所以要把名次倒过来,跟“起落”有关。冠军的荣誉最高,奖品最多,到底谁赢了冠军,大家最关心。如果一开始就报出冠军的名字来,固然是“起”,可是下面再报亚军的名字,就是“落”,殿军的名字,再往下“落”,情绪一步比一步低,不好。现在反过来,步步是“起”,把大家的情绪引到高潮,然后在昂扬的情绪中发奖,在热闹的气氛中散会。所以说,你要记述的事情本身有起落,你写出来的记叙文也有起落。请记住:读者反应的强弱=文章的起落。
记叙文除了不可“平铺”,还有一戒,是不可“平均”。记一天的生活,把一天分成早、午、晚、夜四个时段,每个时段写上两百字,但早晨做错了一件事,得到一个教训,写了两百字,夜间只是睡眠,连噩梦也没做,也写两百字,这就太平均了。我们常常听见人家批评一篇文章写得不好,说那篇文章是“记流水账”,多半因为那篇文章犯了“平均”的毛病。账本上的记载是很平均的,一块钱可以占一栏,一万元也占一栏,每一栏的大小相同。所以看账本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除非你是会计专家。
作文在下笔之前要考虑安排什么地方写得详细一点,什么地方写得简略一点,有简有繁。这个原则,连大文豪陶渊明也遵守。我在前面把《桃花源记》里面的事件,按照发展的时序列出来,除了南阳刘子骥的“尾声”,共十一条,陶渊明写山中人的生活状况用墨最多,连心理都写到了,写渔人向太守报告写得最简单,只有“诣太守,说如此”六个字。试想在那个年代,乡下渔夫想面见太守,要费多少周折,太守听了渔人的报告,也必定加上一番盘问,这些材料都割舍了。文章开头写那片桃花写得很迷人,文章结尾时只说渔人“遂迷不复得路”,斩钉截铁地断了希望,那么大一片桃林再也没有提到。在十一条之中有几条写得详细,有几条写得简略,详有详的道理,简有简的道理。
我们试以某一次结婚典礼为习题。结婚典礼的程序不必列举,我们注意的是,哪一项值得细写?哪一项应略写?哪一项可以根本不写?除非另有特殊理由,来宾签名通常可以不写。除非另有特殊理由,婚礼的中心人物是新娘,当新娘披纱捧花踏着红毯缓步向前时,写她的动、静(真个静如处子),写她的今、昔(盛妆的新娘比平时“粗服”分外艳丽),写你眼中的常、变(捧花是“常”,花球的种类是“变”;披纱是“常”,礼服的款式是“变”),写你眼中的表、里(一面恋恋不舍她的少女时代,一面兴奋地迎接婚姻的甜蜜)。
重要性仅次于新娘的,当然是新郎。他平时不拘小节,今日十分整洁(今、昔),他呼吸迫促,却竭力镇定从容(表、里),他照例手中握着一双白手套,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只剩一只了,他竟完全没有发觉(常、变)。除非另有特殊的理由,我们会详细写他。
什么是“另有特殊的理由”?这是说,来宾中间突来了一个名人,他这人十分忙碌,简直行色匆匆,他的自信心又特别强,签下的名字比别人大三倍。这倒颇能增加婚礼的喜气。这就值得写了。有一次我参加一个婚礼,新娘腿部残障,不良于行,由新郎搀着一同走到证婚人面前,新郎不让伴娘搀她,一定要亲手搀来搀去,而新郎是英俊的、健壮的、温柔的。在这个婚礼上,新郎恐是我们笔下第一个人物了。
通常证婚人在婚礼上并不受大众注意,可是有例外,如果他在致词时确实说了几句有益世道人心的警语,我们不写出来未免可惜。在战争的年代发生过这样的事:婚礼进行到一半,证婚人、介绍人和来宾都逃走了,因为战争来了。新娘得洗掉化妆换穿旧衣再逃,新郎陪着她,就在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一个将军走进来喝问缘由。将军替他们证了婚,发给他们通行证。这时,焦点人物就是证婚人了。
取材有主从,所以文章有繁简,不宜平均。
作记叙文不可平铺,不可平均,也最好做到不平滑。不平滑,文章才有表有里。“表里”意思是,我们通常看事只能看见一面,就像看戏,只看见戏台上张飞对刘备很恭敬,没看见他俩刚刚在后台互相指着鼻子叫骂;就像看人,只看见他穿了一身旧西装,没看见他口袋里有一叠大钞;就像看花,只看见现在一池荷花没看见冬天一摊污泥。俗语说:“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从前地方上有私刑,抓到小偷就吊起来打,做贼的只要不失风,日子倒过得比一般人舒服。
乡下老太太都说世事有“里三层外三层”。简化一下,姑且说里一层外一层吧;倘若能既见其表,又见其里,文章就格外生动。我们不写报告文学,不做调查研究,又怎么知道里一层?不知道就算了,不过有时候那盖在“外一层”下面的“里”层,偶然会露出一点端倪来,就像外面黑裙飘动让我们看见里面有一条红裙子,虽只恍惚一角,却已耐人寻味。这一瞥所得,往往很有用处,抓住了,就可以使文章生色。我们在作文课堂上那点时间,那点篇幅,也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用武之地,无须贪多。
图画不但把立体的事物固定在平面上,也把时间停止、空间切断。它展示出来的是“外一层”,但是,据说,有一个画家先画一匹马,再在马蹄旁边画几只飞舞的蝴蝶,以表现“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情景,就隐约露出“里一层”来。口袋里装着成叠的大钞和皮夹里只有车票零钱的人,单看衣冠也许难以辨别,但是其中之一听见了“当心扒手”的警告会伸手摸摸口袋,于是泄露了“里一层”的玄机。有一个家庭主妇,婚姻似乎十分美满,后来她不幸得了重病,终至不起,临终时低声喊一个人的名字,显然是个男人的名字,那人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儿子,不是她的哥哥,谁也不认识那个人,只有年老的奶妈知道那个名字是谁,她在喊初恋的情人!她并不像一般人所想的快乐。这真是“豁然开朗”,接着又烟雾迷蒙!
世上不知有多少事,只因为多出来一丁点儿,我们才得到好文章。记得有个老和尚,平素吃斋念佛,有一天生了急病,入院开刀,开出牛排来。记得有个杂货店老板跟太太激烈争吵,下午开奖了,店里还有两张奖券没卖掉,老板太太说:“不退回去了,自己留着碰碰运气吧,卖了二十年奖券,月月看人家中奖,怪眼热的。”可是她的丈夫坚决反对。他对奖券的看法是:这玩意只能劝人家买,自己从中赚些蝇头微利。吃斋念佛的老和尚有个“里一层”,它借着牛排露出一角来;一脸热情劝人发财的老板也有“里一层” ,从只卖不买露出一线边缘来。露出来的都不多,都若隐若现,这就够了。
回头看那个“听榜”的例子:当时全家欣喜若狂,只有那个考取了的人倒头便睡,他在考前考后受了多少折磨啊,这是“里一层”。或者,他没睡,他的爸爸心满意足地问:“儿子,你想要什么做奖品,尽管说!”做儿子的没精打采地说:“爸,别的我也不要,你把我的画架画笔还给我吧!我想好好地画几张风景。”原来他的兴趣在画,父母却逼着他念物理。
就以上的例子,可以知道:作文的材料有隐有显,可以形成一表一里。
《桃花源记》有起落,有略详,也有表里。
先说起落。文章开头,“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是很平淡的,渔人撑着船沿溪而行,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忽逢桃花林”,桃林的面积那么大,桃花开得那么茂盛,景象迷丽烂漫,似幻似真,读者的反应加强了,文章有了“起”势。
渔人一直往前走,想看看桃林究竟有多大。“起”势一直维持到桃林尽头,“落”下来。落到水源,山洞。但是山洞里有光,渔人钻进去了,洞很深,也很狭窄。文势又“起”。以后写渔人发现了桃源,一直在“起”势之中,但起与落原从比较而来,起势之中仍然高低相间,错落不平。渔人先看见农田和农作物,听见鸡鸣狗吠。然后高上去,看见小孩子。再高上去,看见许多成人。这些人见了渔人反倒吓了一跳。文势稍稍下降。大家接渔人回家吃饭,态度十分友好,并且说了“知心话”。山中人说他们的祖先是“避秦”来此。文势上升。他们根本不知道秦朝已经亡了。渔人告诉他们,秦后面是汉朝,汉朝也亡了。汉之后有魏,而现在,是晋。山中人听见了这些沧桑变迁,同声感叹。这些都足以使读者产生很强的反应。
这最重要的一段文字写完之后,渔人辞别,是“落”。山中人请他保守秘密,是落中之“起”。他找到自己的船,是“小起”之后的又一次“落”,但他一路上做记号,显然有所图谋,是小落之后的又一次“起”。下面渔人去见太守报告发现,太守派人寻访桃源,步步上扬,是一次“大起”,但是渔人怎么也找不到留下的记号,无法再入桃源,是一次“大落”。
文章尚有尾声。南阳有个刘子骥,是一位高尚之士,他听说山中有个世外桃源,十分向往,决定前往寻访,这又是“起”。但是他没有找到(或者没来得及去找)就病故了,以后再没有人打听桃源在哪里。像舞台上的大幕缓缓降下来,文章结束了。
《桃花源记》是一篇短文,居然有这么多起伏,这是大文豪才办得到的事情,我们作文,如能有一起一落(或者最后再加一起),就是得到诀窍了。同时我们要明白,文章写到《桃花源记》这般水准,你读了有你的感受,我读了有我的反应,彼此并不一致,因之,你认为是“起”的地方我可能认为是“落”,彼此找到的起伏线并不相同。
例如,前面说山中人轮流款待渔夫是“落”,也许不然。山中人看见渔人闯进来,他们安静了几百年的社会突然产生了危机,这个渔人可能把外人引进来,破坏了他们的幸福,他们虽然和和气气地陪渔人吃饭谈天,内心其实是很焦虑的。他们最后叮嘱渔人“不足为外人道也”,就露出“里一层”来,杀鸡为黍都是对渔人“行贿”!那实在是“起”,不是“落”。
再看文章结尾,刘子骥有志未成,病死了,以后再没有人打听桃花源在哪里了,我说是“落”,你也许认为是“起”。世界上“高尚之士”如此之少,人人只能在浊世中打滚,不知道超脱,偶尔有个高尚之士,又赍志以殁,这是多深多大的感慨,这当然可以说是“起”。
由于感应因人而异,起落没有标准,很多人反对分析文章中的起落,认为毫无意义。诚然,起落云云是不科学的,没有共同的标准,但是它又何必有共同的标准呢?总之:
它有起有落;
你认为起落在何处就在何处;
你写文章时也注意起落。
《桃花源记》的“详略”,前面大致谈过,现在且说“表里”。“里层”就是引起读者的想象和推论。这篇文章是通过渔人的经历来叙写的,渔人眼中的桃源是一个表层,叙写到山中人叮嘱渔人保守秘密的时候露出少许里层来。山中人的想法似乎是:虽然已经改朝换代,还是不受外面的官府管辖治理比较好,他们大概是对政治彻底失望了。他们既不喜欢那社会,又不能改变那社会,只有继续躲起来。渔人在山中停留的那几天,山中人也许秘密地开过好几次会吧,会议的结论大概是,他们不希望再得到什么,但求不失去现在已有的……这些,你可以自由想象。
“不足为外人道也”,山中人也太老实了,自己先把身世和盘托出,再求人家保守秘密,凭什么相信渔人能遵守诺言?难道凭那几天的酒饭?他们深知人心的俗恶甚至诡诈才入山唯恐不深啊。不错,他们并未忘记历史经验,只是反应迟缓了一点,等到醒悟过来,就用极笨的方法补救,干脆把渔人出入的山洞堵死了。他们总要不眠不休汗流浃背干上几天吧,老实人都这样,整天忙着填补聪明人留下的坑洞,以免自己掉下去。这就难怪他们要躲得远远的了……这些,你可以自由推论。
有人读了《桃花源记》,认为山中住的不是人,是一群神仙,那迷离恍惚的桃林,正好是仙凡的分界线。渔人跑去报告太守是俗不可耐的举动,他从此坠入尘寰,再也与桃源仙境无缘。他之“迷不得路”,既不是山中人消灭了标志,也不是因为“春来遍是桃花水”,而是随着渔人的一念之转,通往桃源的路自动消失了。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吗?也许是吧,要知道,也只有《桃花源记》这等水准的文章才会引发这样的“错误”呢。
文章原来分成许多等级。你现在是在哪一级?作好了拾级而上的准备了吗?
文 | 王鼎钧
文章节选自《作文七巧》(三联书店2014-8)
作文四书(王鼎钧 著)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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