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我的母亲和一个男人私奔了,而我被告知,那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叫了十二年爸爸的人,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爸爸依旧是我的爸爸,我们像一对真正的父女那样,斗嘴、较劲、相依为命。横亘的尖刺终会消融,漫长相伴中滋生出浓厚亲情,不是血亲,胜似骨肉。
——《骨肉》马小淘
初读马小淘的中篇小说《骨肉》(《收获》2019年6期)没敢一口气读下去,因为她在小说的开句就道出了一个过于反常规的故事。我记忆里的小说多是在常规中写出歧义,这个小说是反过来的,这么反常规,让我非常警惕。
通常喧哗是为了后面的重大,是要先声夺人,是在事先张扬,那重大非得如此这般方能引得出来。这么想,还是看下去了。看完搁一周余,再看到马小淘在创作谈里自述说,是想写出她心中“人与人的羁绊,不是血缘或者人伦规定好的东西,而是更真切的日积月累的相处。”经她这话一挑明,就觉得那是很对了,她这么明显的反常规确实是故意的了。
《骨肉》这个小说在反常规的关系设置下完成的东西很多,既给出了“马小淘式”的特色语言展示的场,也有多个文学意味的设置完成。如她期待的“不是老实巴交的温情脉脉,我希望很多深挚的情感其实埋伏在坚硬、淡定的日常里,这也是一种含蓄。所以我赋予这对父女某种属于他们自己有点冷硬的表达方式。”我相信这就是她在这篇小说里的文学理想的样式设置。
看过马小淘的创作谈再回想《骨肉》这篇小说,我发现持续在我心里发酵的还有另一样东西,有关一个孩子的成长,有关成长中的爱的需求与在场的问题。
当然,在《骨肉》这篇小说里不光写到作为孩子的“我”张涵的“爱的需求与在场”,也写了“我妈”和“我”的养父张老师的“爱的需求与在场”。但因为我很看重这篇小说表现出来的关于一个孩子成长中的闪亮教育启示,所以略去对“我妈”和张老师身上的这个问题的阐释部分。
早在2014年,我因为听说堂妹高考罢考试写过一个中篇小说《橙红银白》来叙述我看到的时下中国的教育问题。时间再往前推,中国的教育从改革开放大量农民打工南下引起的留守儿童现象,到城市农村一起喊出“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的教育模式一直触碰着我对一个人的成长的思考。因为在这个时间段里,刚好是我的成长及我成为母亲的过程。首先是我的成长中有限的教育让我感受到人生不可挽回的太多遗憾并由此关注到同代人,然后是我成为母亲,又让我关注到我孩子的同代群体,这中间就有“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素质教育”“散养”“圈养”等等诸多教育话题喊出。我现在是一个初中学生的妈妈,也常带领少年儿童诗歌和作文写作,因此对成长中的孩子的教育问题格外看重。
当然,我想重点讲的还是一个孩子在成长中需要什么样的爱和是否能够得到。结合《骨肉》小说,若谈一个人从婴儿到成年所需要的成长,我以为大约应该完成三个基本步骤:
一,初步成长:身份确立
每个小孩子在初立世界的时候,都会对自己的身世着迷,想知道“我从哪里来”。所以几乎当他会说话就开始问妈妈“我是你的宝贝吗?”妈妈会答,“对啊,你是妈妈的宝贝”。再大点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是妈妈生的时候,他仍是要向妈妈确认,“妈妈,我是你生的吗?”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可他为了在不同的情境下得到身份确定还是会一遍一遍地问这个问题。妈妈这时自然要耐心地答,“对啊,你是妈妈生的。”这个问题对成人来说非常幼稚,但它一直会这样伴随着一个孩子的幼年和童年。直到有一天他上生物课了,他不停不停地照镜子了才会自己给自己吃定心丸,他的眼睛像爸爸,鼻子像妈妈,绝不可能是妈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只能是妈妈用力生的。这时你若再跟他开玩笑,说他是充话费送的,垃圾桶捡的,火车站偷的,他都懒得理你了,觉得这玩笑真低级,没点创新。这个过程,便是一个孩子的初步成长。
《骨肉》小说里,张涵原本在身份上并没有这个顾虑,原因是她在少年前(参照小说中“我十二岁那年”句子)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对自己的身份确认无疑,因为她觉得“他绝对是个慈父,在每个该讲原则的瞬间都板不住脸。妈妈说他一直以来的做派叫作惯子如杀子。”也就是说,张涵从曾经的日常生活中得到的讯息都是她是父母亲生的无疑,所以她认为亲生的父母“对我多好都是应当应分的,”所以她肆无忌惮地“在家里又作又闹,要漂亮衣服、要高级钢笔”,一点儿也没有怀疑。这种描述,自然是表现张涵在童年的成长中安全感得到了满足,对世界没有质疑。现在的心理学知识泛滥,最浅表的心理学都在告诉我们只有对一个世界有安全感的孩子才能毫无顾忌,哪怕他拥有的那些是假象,在他未发现之前他仍觉得是安全的。
二,进阶成长:重新认定一种关系
这里包括主动或是被动发现一种关系变化。
如果是正常的家庭,这个重新认定可能自来外部世界的伤害后,一个孩子对父母的保护求索不能满足,而需要重新界定对父母的认知。这个认知决定了一个孩子是否真正被外部世界伤害,而不是外部世界伤害本身。
张涵的受伤这时不是来自外部世界,还是她熟悉的内部世界(家庭)。她整个童年认定的那个安全世界瞬间坍塌是她母亲一手造成的,这就来到了《骨肉》小说的那个雷人的开句“我十二岁那年,我妈妈和我亲生父亲私奔了。”紧着又说“十二岁,被她和命运一起归纳成我人生的分水岭。”也就是,我的世界坏了,不是那个我认识的世界了。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讲是个危险讯号,可以说是于瞬间中“我从一个无知少女,变得满脸不苟言笑的早熟”,这个早熟自然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危险世界。张涵这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为生存担忧,当养父道出“你不是我亲生的”话时,这个孩子马上讨好献真心地说“我会为你养老的,请别杀掉我。”这样的戏剧语言出自一个孩子之口,是心里恐惧的体现,她的意识中第一重要的事是活下来。
关系煞变,世界需要重新建立,张涵在表忠心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生存的边界,她问养父“那个,我以后还叫你爸爸吗?”养父回:“你觉得呢?”张涵机灵地马上应对说:“晚安,爸爸。”这简单的一去一来的对话对张涵来说无比珍贵,她与养父的关系就这样重建完成,她或者心里想过:说不定他还是那个慈父也说不定呢。这样,她自己给自己吃了个定心丸。但到底她还是不够确信,于是又试探一次早早起床做了早餐,而这本来都是“慈父”以前为她干的。张涵这时主动变换立场潜意识下无不是为了进一步试探安全范围,所以当她做完早餐等来了养父愤弃的话,“少来这一套,除非坚持一辈子”,养父的话前半句是态度,意思在后半句,相当于提条件。张涵就是在这个“条件”下明白了养父的态度:喔,不赶我走,那好,我可以继续回窝睡觉了。张涵这样的表现当然还是一个孩子的天真。但这种“天真”哪来的?肯定不是天生的,她这时不是零岁,是十二岁。而这十二岁十二年她是由这个“慈父”养大的,这个十二岁长度很重要,初步成长已经建立,那些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都可以是她用来验证“慈父”是好人不是坏人的依据。
特别是原来养父早就知道她不是他亲生的还依然如“慈父”般待她这一条。不是亲生父亲,十二年的养育胜似亲生,这发现已然成型,张涵这时的“天真”是来自一直以来对养父的放心。对养父与家族的关系重建完成,接着他们步入了“正常”生活,“我上学,他上班,我们像一对普通的单亲家庭的相依为命的父女。”父女关系发生变化后,张涵需要的是不变的东西来确保她的安全感,而这时“慈父”在她的这样需求上毫不犹豫的给予了,张涵重新认定与父亲的关系在这里达成相当于对需求关系的达成,这种心理的需求,于血亲无关。
三,定向成长:建立外部关系
这个定向成长在正常情况下是向家庭以外的世界拓展的,这个时期大多人的童年已经结束进入青少年成长阶段,希望结识朋友,认知外部世界。
这个阶段不管是对张涵来说,还是正常家庭下的孩子也叫建立非血亲关系下的牢靠情感。但对张涵来说,因为父亲的身份变化,她首先需要应对的是内部世界,所以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张涵并没有主动去结交外面的朋友来完成她的定向成长,而是继续发展与养父的关系,以继续获得安全需要。
张涵与养父有一个同共的秘密,这个秘密除了私奔的亲生父母,只有她和养父张老师知道,上面说了,这个秘密是她非张老师亲生。也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别别扭扭的默契”。虽是别扭的,养父被生母抛弃后的失落情感并不对张涵掩饰,而是赤裸裸原封不动地呈现在他们共同的生活里。他喝酒消愁,他懒得做饭,这一切张涵都能看见,大约这就是一个孩子通过真实感受到的安全,她对这个养父始终是“了解”的。
说到这里,我想起刚读完这个小说时想到的一个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片中的小女孩明知对方是个杀手,却还是对他依赖,甚至宁愿做出某种牺牲来换取继续跟随他的条件。而这个杀手对她做了什么呢?首先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开了门。这一点很重要,一方需求,一方具有,这个具有是一种在场说明。若我需要一个东西,你哪怕有也不给,对我的需求来讲也是缺席。所以,信任的关系都建立在此,恰巧我需要,恰巧你给予。后来还有几出戏来说明这种需求和在场的关系这里省略不表。
在定向成长里,小说中有特别好的交代,一是张涵骂生父“真他妈不是个东”,养父提示说:“不要轻易说脏话,你是个女孩。”谁说过,“教育不是掩盖和强压,而是指明性质。”另有一处对张涵的成长来说更为重要的指明是在张涵高考结束要步入大学,这个时间段意味着张涵正走向成人,需要定性,张涵对母亲抛弃她的事实仍耿耿于怀、愤懑不平口伐母亲时,养父摸了一下她的头说:“你缺什么吗?你妈妈虽然不在,但我觉得我做得可以,所以你应该是个健康的孩子。要上大学了,要有精神上的成长,别没事老想着惩罚别人,那样还有工夫想自己吗?”
这两段对话很漂亮,在一个孩子成长的关键岔道,养父张老师及时地拿出一人长者的智慧给张涵做了一个好的指明。
《骨肉》小说叙述到这,把之前借用的反常规关系又拉回到常规的关系上,虽是养父养女,但他们还是保持了原来“慈父”“亲女”的生活轨迹,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介怀。不管是未挑明前的“亲父”身份,还是后来的养父身份,张老师无疑都是个好父亲,都一直以慈父的形象担当着一个父亲的养育职责,并一直在场,从未缺席。如从张涵初潮到每月例假,养父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到来每每都帮她掩饰,帮她准备卫生巾,接她出校门上厕所等等。甚至后来这个“慈父”越来越像一个生父那样,“偷听我和同学的电话,生怕我和男生搞出什么把持不住自己的亲密接触,重蹈我妈的覆辙”。他甚至觉得天下所有的男生都配不上他的女儿,不是嫌人家这不好,就是嫌人家那不好。后来在张涵考大学的事情上也拿出了一个老父亲的立场坚持不动摇,要求张涵要考上好大学,要去北京上海“去看看世界的磅礴和复杂”,而不是随便考个本地学校留在本地凑合过日。
这种父女间的讨价还价不只是张老师为了做到“慈父”的样子,而是没有条件的为了他的孩子着想。作为养女的张涵起初的表现形式虽是对抗的,其实更进一步对父亲这个角色的信任和认可,包括前面生母希望接走她亲自抚养,都被她拒绝。一个孩子本能地明晰自己需要的是更真实的爱,关切到肌肤,痛痒攸关,和无时无刻的在场感;而这些,她的生母在没抛弃她前都没能做到,她以一个孩子明镜的心可以验证。这样的强调人与人之间走心的关照,日积月累相处出来的深挚情感远远超越了血缘的强制配对。这时再回头看小说的开头,就觉得再有多反常规的设置也不雷人了,没有这样的雷人开始如何挑得起后面这样沉重的宣告呢。马小淘要告诉读者,什么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东西,人活一生是什么羁绊着我们,什么样的关系叫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也就是,反常规的开场不过是为了建造一付不失重的天秤,以用来衡量人世间浓重的感动。马小淘在这里不光写父爱,也写人世间所有无功利的关爱与情感,也写一个孩子成长中对爱的需求与那个爱是否在场的拷问。
我们可以再来看一个例子,最近一个热门电影《少年的你》中两个孩子中的陈念,父亲去世,母亲为了养育她推销面膜,因面膜是假的导致有人脸上过敏。妈妈为了躲避追债离开了陈念,此时正逢陈念高考,正是需要有人在身边陪伴照顾和鼓励的时候,妈妈的缺席使陈念在遭遇校园暴力的时候只好向外求助。这时的陈念不但没能得到妈妈的爱,反而反哺妈妈,叫她在外放心,她一个人能行。但其实观众看得无比清晰的是陈念这时非常需要母亲的保护和陪伴,哪怕是一个那样无助的妈妈,她也是需要的,而这时的妈妈不但没顾忌到孩子的正常需要,甚至还希望孩子带给她未来的光明,希望陈念考上大学,带动她将来的日子好起来。陈念呢,一边心理渴盼着妈妈的爱,一边按照妈妈的意愿在树立自己的形象,不但跟妈妈说“我能行”,还给她们的未来画了一张蓝图,将来她考上大学,要妈妈在她就读的大学门口开一家小吃店,她呢,负责带同学去消费,她和妈妈合起伙来赚别人的钱。这是爱的需求与爱的缺失带来的已经显现出来的人性上的畸形发展。
同一个电影中还有另一个人物小北,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为了摆脱他,临走前给他买了难得吃到的肉包子。影中通过小北自己的交代,母亲在他吃肉包子的时候一边打他一边说他是个拖油瓶,这让小北在心里非常痛苦。而母亲为什么打他呢,都要走了,偷偷走好了,却还要恶言相告孩子,这显然是在说一个有罪恶感的母亲在提前释放压力。后来的小北之所以想要去保护陈念,全因陈念问了他“疼吗”,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却是小北至上奢侈的东西。同样是在成长中困顿的孩子,关爱的突然到来,让小北一下子找到了进阶成长的方向,他要保护陈念。双方需求的爱此刻同时在场,让两个孤独无依的人瞬间温暖甚至对未来有了规划的能力,“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可以说,世间所有的畸形都是因为爱的缺失,在需要爱的时候爱的不在场造成的。
这样来看,张涵还是幸运的,她有一个慈父,哪怕他们没有血亲的关系,但在“更真切的日积月累”中使他们重建了一种亲情,最终完成“不是亲人,胜是亲人”的关系。以致小说的结尾养父心脏病去世,“虽然那个提供精子、血浓于水的刘雨刚还依然安康,可是我心里空茫一片,切实地感到双亲死去溃不成军的悲恸。”
像《骨肉》这样有关成长教育的小说是我这几年特别想写的题村,马小淘写出来了,借她这个小说写这篇读后感,是向她诚挚的致敬。我认为这篇关于成长的小说,对当下全民失控的家庭成长教育有启发和指出意义,而《骨肉》小说本身也在文学对现实书写意义上有突出表现,它应当是今年刊物发表的小说中很重要一篇。
2019-11-27 翠湖
马小淘,硕士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十七岁出版随笔集《蓝色发带》。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琥珀爱》,小说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散文集《成长的烦恼》《冷眼》多部作品。
作者:旧海棠,本名韦灵,1979年生,安徽临泉县人。作品见《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出版小说集《遇见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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